大泽(/)

    一场大雨将星垂野浇得里外通透,越兰亭神不知鬼不觉施了个幻术,躺到了一个装着绫罗绸缎的大箱子中后又随鹿山部送亲的一群人行进了半天。

    这半天令她破感庆幸,盖因外头雨打风吹,大雨瓢泼,守卫的将士们还得顶着狂风往前走,她只蜷缩在锦绣堆里安然假寐。

    而后马车一停,越兰亭掀开箱子盖小心翼翼爬了出来,这才发觉自己似是混到了鹿山部的营地之中。

    她方才对云栖月扯了个谎。什么“鹿山部故人”纯属放屁,越兰亭孤军入得妖界,哪来一个故人?她方才听得云栖月与东黎部抛出的橄榄枝后心头辗转,倘若东黎部族长有这般洞彻的心思想来拉她入伙,妖界旧党不算少,若再有旁人想拉她入伙也未可知。

    东黎部地处大岳泽,虽不算孱弱但毕竟偏远了些。若论起盟友的选择,还是坐拥金山银山的鹿山部更为妥帖。

    更何况倘若鹿山部与皇室联姻之举实为向旧党挑明了身份,鹿山部既选择了新晋王储,凭他们的财富与野心,将王储与他背后的王座纳入掌中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越兰亭恨透了伊霓也不得不承认,要想再次接近临衍的身躯,还当真需得借住伊霓不可。

    此地她从未来过,自然也无法判断方位。但看这云霞似锦,一马平川,荒野之上冬日的倦意未收,当真担得起星垂平野阔几个字。

    越兰亭寻了件侍女衣衫套在身上。她还未摸清楚营地布局便听得一阵云雀的吵闹之声,却见十二只红彤彤的长尾山雀拉着三辆马车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当先下车的一个中年男子身形健硕,目光炯炯有神,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俊秀温文的公子,是伊骁无误。

    越兰亭不敢在侍女之中常呆,遂避过了晚饭时间溜出营地吹了半晌凉风。待得夜幕西沉,浮星悬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她溜回了营地,期间还顺手偷了一块出入招牌。

    将士安营扎寨,鹿山部贵族在中帐里议事。越兰亭左顾右盼摸到中帐的窗下,谁料天公不作美,当此时,星垂野上落下了一场暴雨。这一场雨来势凶猛颇有倾盆之势,营地众妖见怪不怪,纷纷各自回得帐中避雨。

    如此一来,愣生生杵在中帐后头的越兰亭反倒成了个自找淋雨的异类。

    她并不想被人当做奸细叉出去,也不想混到侍女营帐中被一群不认识的妖怪扔出来。越兰亭咬了咬牙,技出无奈,遂只得硬咬着牙,寻了个不那般显眼的行军帐篷,掀开人布帘子小心翼翼摸了进去。

    她本已做好了落地便有一场血战的准备。熟料帐中悄然无声,厚厚的毛毡铺在地面上,金器酒壶随意洒落了一地。

    帐篷一角放着一张矮榻,轻纱帐蔓从帐篷顶上垂落下来,榻上坐了一个人,那人未着上衣,手支下巴,左手拿着一本书,也不知是在看书或是在打瞌睡。

    那人听得此间动静抬起头。四目相对,越兰亭头大如斗,只想撒丫子就溜。

    伊骁。

    神似临衍的男人掀开轻纱帘挑了挑眉,愣了片刻,道:“……你来找我?”

    越兰亭也愣了愣,心道,我来找你爹。

    “我,不……”

    伊骁站起身,压到她的跟前,揉了揉她的头顶轻笑道:“我知你挂念。实在对不住,我离开王城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同你细说。但你竟千里迢迢扮作侍女来寻我,这事却是令本王好生欢喜。”

    “……”

    若非他此事随口一提,越兰亭都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混入王城以色邀宠的玉兰花精。

    他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越兰亭把手一抽,发现他钳制甚紧。伊骁的身量与临衍同高,他站在她跟前之时,纵越兰亭百般不愿亦不得不承认,他的体温甚高,令她想起暖融融的炉火。

    “不承认我便当你默认了,”伊骁又摸了一把越兰亭的头,道:“你可有吃东西?”

    越兰亭此时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思前想后,决心还是一瞒到底。

    否则如何同他说?你姐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未来的姐夫是我的曾经小情人,他现在成了一个千年老僵尸,而这老僵尸还与我是同乡?

    越兰亭揉了揉额头,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开这口。

    “吃了……咳,你为何在此处?”

    越兰亭方一问完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是鹿山部的营帐,他是鹿山部太子爷,他不在此处难不成还有旁人在此处不成?

    伊骁也被她这话逗乐了。他只当越兰亭口是心非,相思成疾,一时也并未计较。

    他懒洋洋从地上捡起一个黄金酒杯,四顾一圈又发现无酒可饮,伊骁挥了挥手正待叫人过来倒酒,越兰亭忙抱住他的胳膊,急道:“不慌,我来问你一件事。”

    倘若真被他召了个人进来,倘若那人又恰巧在夜宴之中见过她,她堂堂九重天皇脉能给人从星垂野一路追杀到王城。越兰亭又揉了揉脑袋,心道,现在一个王城都为搜捕刺客而戒严,九部之中怕只有这蒜头王八见了一掀帘子翻墙入室的女人而不曾失声尖叫。

    要么他蠢,要么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无论哪一样,越兰亭都对这这位坐拥金山银山的太子爷十分不忍直视。

    “我来时曾听人说,大公主与王储的婚约已获取皇室首肯,此事可是真的?”

    “此事我也是才听说,你又从哪里听来?”伊骁讶然挑了挑眉,道:“也罢,还是王城的消息灵通。确实如此,我姐姐下月大婚,我此来专程为她送点东西。”

    越兰亭听得“大婚”二字,右眼皮猛地跳了跳。

    她佯装镇定又道:“你同族长一同去往王城便是为了这个?”

    “我爹?”伊骁哑然失笑,道:“我爹尚在鹿山部,此行就我一个人同族中一个长老来。怎地,你怎么忽而关心起了这事?”

    看来另投橄榄枝的计谋还需得缓一缓。越兰亭咳了一声,假意怀抱着伊骁的胳膊蹭了蹭,猫一样地低声道:“我怕你又不告而别。你可知我一人在王城受了多少欺负与嫌弃。”

    她右手攀着他的胸口往下,触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玉牌。

    越兰亭这才想起此为她曾在云舟上烙印过的东西。她本以为这是九部来往的文牒,而后一问云栖月方才知道,这是妖界通往人间世的钥匙。

    三道六界虽有结界相隔绝,但九部贵族多少也同人间世有些联络,这钥匙说不贵重却也价值连城,若说值钱,九部贵族人手一个,也并不是甚千金难求之物。

    而这钥匙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此物拓之无用,唯有此原封不动的一块玉方能打开一条小小的通道。

    越兰亭往来妖界靠的是鬼蜮的引魂灯,倘若她能琢磨出季蘅来往两地的办法,这对她来说也实是好事一桩。越兰亭一念至此,假意放了那一枚玉佩,纤纤素手顺着伊骁骨肉匀亭的胸膛往上滑。

    妖界民风剽悍,九部贵族习武自小习武,伊骁与临衍身量类似,他的身体自然也不会偏废到哪里去。

    待一只秀白的素手停在伊骁胸前的时候,他抓着越兰亭的手腕眼睛一眯,道:“你想做什么?”

    “……要你呀,萧然公子。”

    世上从未有一人这般叫过他。她大胆,主动,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地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渴求,骚得实在令他心潮翻涌。

    伊骁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越兰亭言笑晏晏,只想着故技重施,寻个机会将这蒜头王八打晕了事。

    却不料一阵惊雷漫过天际,雨疏风急,大雨如泼,她便是果真将人弄晕了过去,一时也脱身不得。

    越兰亭也眸色微沉,试图在这方天地里寻出些许乐趣。

    她拉过伊骁的脖子,仰头吻了上去。

    他唇齿的温度并非没有尝过,他身体的温度也并非全然新鲜,越兰亭已许久不曾记起那些曾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岁月。那是在遇到临衍之前,甚至是在遇到庄别桥以前,她不知如何拘住魂火中的一捧热度,也不知道漫长的、永夜一般的寿命到底应该如何消磨。

    凡人由生到死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她便可以焕然新生。

    当那些床笫间温存被淡忘的时候她便迎来了新生。没有人记得她,也没有人能够纪念她,她将那些浮光掠影一般的温度牢牢埋在了心头与身体里,若非一场雨与一场漫无止境的困惑,这些磨人的温度断然不会刨开血口翻爬出来。

    越兰亭将伊骁俯身按在床榻上。轻纱垂在她的肩头,雨水挂在她的发丝上,水珠晃动的弧度不明所以,她透过浮香与纱,透过长夜与奔流的时光,仿佛看到了惶惑的、愕然的、不知所措而不断下沉的一个人。

    掌间的身体在抖,她的肩膀抖得更为厉害。越兰亭扯下一片轻纱搭在他的眼睛上,他纤长的睫毛撑着轻纱滑落了一半。

    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如沧海微尘,碧波千顷,他的眼波里有薄薄的情意与薄薄的期许,而这双眼睛越兰亭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蒙着他的眼睛俯下身。

    “……我该拿你怎么办。”

    伊骁胸口砰然跳动的触感令她心生悲戚。世人都有一捧跳动的魂火,她在王城里被临衍搂在怀中之时也曾觉察到贴着她脊背的一片炽热。

    但那片热度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生者,一个生者曾与她阔别两年,天各一方,而后他幻化成的艳丽的尸体从背后抱紧了她,勒紧了她的脖子,凑在她的耳边道一句许久不见。

    越兰亭止不住地抖,止不住地落下了泪。

    自临衍被嘉陵江的浪涛吞没后她已极少落泪。初时不肯,而后不屑,再而后是茫然的疲倦裹着潮水一样的颓然将她顷刻间吞没殆尽。

    她从不喜欢拘着他的魂火渡过长河,此事她虽每每为他做,每每百年便重来一次,但她不喜,不愿,甚至恨之入骨。

    “怎么办……”

    越兰亭俯在他的耳边呢喃出声。伊骁的下颚同临衍有九分神似,他此刻被一片轻纱覆着眼睛,平躺在软塌上予取予求。

    越兰亭却并不知道自己该向他讨要何物,求得什么善果。她拿起伊骁随意丢在床头的黄金壶,手腕一翻,残余的酒水丝丝缕缕地浇了他一身。

    “你这是……?”伊骁警觉地扣住了她的手腕,越兰亭沉着脸,双指合并往他的额头上一点。

    牵制她手腕的手掌逐渐软了下去,倘若她想,她大可夺去那一枚玉佩后逃之夭夭。而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越兰亭冷冷打量着这一具身体,片刻困惑,忽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想杀了他,也想占有他。

    她牵着他的毫无知觉的手腕放在唇边吻了一吻。

    掌间温度未失,他的气息绵长,仿佛沉在一场酣梦里自顾自玩乐。她想去追逐他的梦,也想强迫他一觉睡醒,同她一道面对血淋淋的真。

    越兰亭剥开伊骁的衣襟。

    “我问你一件事。”

    伊骁并未全然昏睡。

    他的身体尚有知觉,意识也还算清晰,只不过在越兰亭的咒术与醉意的混合之中一时有些晕。

    他含混应了一声,越兰亭剥开他的里衣,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嗯?”他又应了一声。

    越兰亭收了咒术挑了挑眉,怀抱双臂,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伊骁这时方才清醒过来,他将那轻纱一把扯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美人你怎地这么猛?”

    “……”

    越兰亭翻身下床,转身欲走。伊骁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忙道:“我方才开玩笑的。我自然晓得你是谁,你是本王的宠姬,曾令得本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咦,我的衣服为什么湿了?”

    残酒将泪痕稀释成了一块斑驳水渍,越兰亭心觉有趣,又问道:“倘若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不止于此呢?”

    伊骁眨了眨眼。

    那双同临衍神似而又不同,临衍平日多温润,他的眼睛是璀璨星辰的明媚倒影,而此人虽眼波甚多情,鼻梁甚是笔挺,但他身上的香囊太甜。

    若非帐中水汽翻腾,外头湿漉漉的冷意时不时透过厚厚的帘子沁了进来,这里头还不知该怎样地香到令人窒息。

    “这个嘛……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能勉强你。”伊骁放了越兰亭的手腕,拉起半片里衣道:“现在一个王城都在搜捕刺客,我那日在夜宴上看了你,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越兰亭讶然张大了嘴,伊骁冷笑一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怎的,你真当本王眼瞎?”

    “……那你为何不将我押送往王城?”

    二人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一时天旋地转,伊骁居高临下,心满意足,摩挲着她的下嘴唇,道:“这般没品的事情本王才不屑于做。你既能来寻我,想必是有事相求。本王也没有旁的爱好,先说好,庇护你可以,你得对我据实相告。”

    “王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王储为何一病不起,你又为何竟出现在了星垂野?”

    小剧场:话说男女通吃这件事。

    越兰亭:本座好奇,想尝尝小姐姐,不行吗?

    临衍:……不,我是直的,谢谢。

    云栖月:暂时没兴趣,等有兴趣的时候再说。

    季蘅:我?我又不是没夺魂过女人的身体,男的女的我都试过,这有啥?

    钢铁直男公子无忌:……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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