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

    对于王储一病不起之事,越兰亭倒并不意外。与其说是一病不起不如说是谋而后动,越兰亭虽被他以司命重创,但她所召的九歌也并非易与之物。

    季蘅夺魂活人之体再经此重创,确实需要些时日闭关调养。越兰亭微抬起下巴,脑中念头飞快略过,一时拿不准该同他和盘托出或是将这人打晕了脱身。

    伊骁刚伸出手,越兰亭猛往后缩了缩,一把拍开他的手腕。

    此时与云舟船舱时不同,那时她先撩拨了他,她从容坦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今角色倒错,伊骁成了掌权者,越兰亭被他牢牢锢在床笫之间,兴致全无,丝毫不想再同此人瓜扯。

    “你若现在放开我,你我便还有一场交易可以谈……”

    伊骁低头一笑,解下腰间那枚玉佩放在她的手边,俯身道:“你要这个?”

    越兰亭斜睨着那枚玉佩不言不语,却听伊骁又道:“你知我为何不将你递与守卫么?”

    他的气息湿漉漉地喷在越兰亭的耳边,他的体温太高,帐外风雷呼啸,雷电劈开重重云层的势头仿佛有人在渡劫。

    “你实在太有意思了,姑娘,”他道:“我虽不知你是谁,你叫什么,但本王活了这许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有趣的玩意。王城里那堆庸人怎能陪你玩得下去?”

    承让,您也毫不逊色。

    越兰亭冷着脸,道:“你又活了多久?”

    伊骁不料她竟关注这个。越兰亭挑了挑眉,轻抚上了他的前襟,莞尔笑道:“我可是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厚颜无耻,枉顾人伦的……”

    “什么?”

    伊骁的气息已有些不稳。越兰亭指尖聚了一簇光,右手扶着他的脖子,手掌探入道他的后领之中。他与她尝过的小玩意们多少有些神似又十分不同,除临衍外,她的过往之事不过草草提及,并未有人深问。

    而仿佛也只有在这一刻,在这一场风雨之中,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将自己至为肮脏的一面撕下来,丢到他的跟前。

    “……未亡人。”越兰亭轻声道:“妾身的夫君新丧。”

    伊骁愣了愣。

    雷光凝滞了片刻,越兰亭的咒术停在指尖隐而未发。

    她并未将那枚咒诀刺入他的身体里,她在等他的反应。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既坦诚又隐秘。坦诚的是渴念,千百个秘密恍如豁口里奔涌的暗流。

    临衍是一盏灯,一束光,他洁净如新,赤城而剔透,但这人与他不同,他的浑身上下,由内里至皮囊都是脏的。

    脏得与她相称。

    越兰亭莞尔一笑,拿起他的手掌与自己十指相扣。

    江心的明月澄澈,水天共辽阔,他的掌间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输到了她的手心里。

    越兰亭用这片刻的炽热为自己造了一个梦,梦里有血与长夜,有她的无所顾忌与乘奔御风,有一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豁口等着吞下她,吃下她,烧了她。

    “未亡人……?”伊骁默然了许久,忽而笑道:“谁竟能这般幸运,我嫉妒得心都要烧起来。”

    此言既出,一切便再无转圜余地。

    你懂

    她有什么资格哭。背叛者是她,罪孽者是她,临衍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不知情之人,他连亲吻她都心怀恳切,小心翼翼,生怕将她委屈了半分,折辱了半分。

    而今横躺在别人的床上,未有不甘不愿,未有逼良为娼,她有什么资格哀泣?

    越兰亭缓缓张开眼,泪水越来越多地聚在她的眼眶里。

    “……不要了。”她缩着身子,胡乱擦着脸,一手蒙着眼睛,努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真的不要了,求你,求你……”

    伊骁被她哭得心慌意乱。

    他从未料想过一个人竟能在床上当真……哭得如此凄惨。此必非兴之所至,也定非情趣之举,伊骁愣了许久。

    经历过风月之事令他不至于手忙脚乱,但这诡异到极致的场景依然令其莫名而挫败得恨不能引颈就戮。

    老子的技术竟糟糕成这样?

    伊骁温言俯下身,尴尬到无以复加又乱得情难自禁。

    他轻抚着越兰亭的头顶,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是不是疼?我是不是……”

    “杀了我。”她道。

    伊骁被此人的不按常理出牌吓得险些晕过去。便再是技术差到极致,也不至于让人恨不能自尽吧?

    伊骁一脸菜色,温柔而蹩脚地揉了揉越兰亭的脖子。她的脖子上有淡淡的红色掌印,不用说也知道这是何时留下的印记。

    伊骁见之颇为惭愧,小声哄道:“倘若实在是疼便先缓一缓……你别哭呀,我不动了,别哭了好不好……”

    越兰亭却并未理他。她捂着脸,脸埋在厚厚的锦被里,默然泣泪,伤心欲绝,只觉这一阵热力与一口会呼吸的气息都是对她的惩罚。

    “……好了好了,你别哭行不行……”

    越兰亭越哭越惨,险些哭得背过气去。

    伊骁倒不再疑心自己的技术,他只觉自己实在倒霉到了极致。好容易寻了个姑娘滋味极好,他虽不至于抓心挠肝地想着却十足十得想将她拆开来尝一口。

    谁料二人脱都脱了,做也做了,这姑娘竟如此……背信弃义,毁约不守诺,十分不讲道理。

    伊骁颓然躺倒到了越兰亭身侧,一手圈着她的脑袋,另一手隔着被子摸了摸自己的大腿。

    功能完好,并未因此一蹶不振,他放下心,怀抱着越兰亭翻了个身,轻抚着她的背有如哄一个三岁孩童。

    他说了许多好话,但唯独一句逝者已矣,他几次张口,实在说不出来。

    “……你喝不喝水,哭了那么久,渴不渴?”

    越兰亭翻过身,直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波里有泫然的泪珠子,有盈盈欲滴的未尽的春色,唯独没有情感。

    仿佛一个木偶被劈成了两半,床笫寻欢的是机械的、本能的一半,而她的另一半被埋压在深沉如海的悲戚之中,海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得可怕。

    “对不起,我……”

    伊骁将她卷到自己的怀抱中。

    他并非君子,却也并没有折磨人取乐的癖好。他的心思也十分简单,二人未有情深,未有允诺,未有三生三世的羁绊。

    他温言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只哭傻了的木偶。

    “没事,咳,”他道:“那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就早说。如此折腾一番,本王差点给你折腾得……”

    他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越兰亭蜷在他的胸前,一手环着他的脖子,其手指尖上一簇白光正顶在他的脊椎上。白光倏然隐没到了他的身体里,越兰亭缓了片刻,翻爬起身,想了想又躺到了他的怀里。

    妖体较寻常人的体温更高,他的气息虽不是自己熟悉的气味,用来当一个肉垫也实在绰绰有余。

    越兰亭迷迷糊糊抓起那块玉佩,蹭到他的耳边,低声道:“谢谢。”

    这一句谢,伊骁却是听不到了。

    她已封了他的意识,修改了他的记忆。

    从今往后,这一夜承恩欢好,除了她之外,再无人能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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