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志成城(/)

    肖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要说此事他并非没有想过,薛湛一个背靠薛氏宗门而敲骨吸髓的狂徒,但凡天枢门接了他半点好处,这一星半点的甜头倘若没有十成利息,连肖卿自己都不信。

    然而非常之时总有非常之考虑,倘若不接薛湛的这一点好处,恐怕待下一次妖军上山的时候,天枢门的百年基业连本都回不来。

    他此为断臂求生的无奈之举,若非朝中拿了他天枢门的七寸,他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而朝中又为何拿了天枢门的七寸?此事肖卿不能细想,一想便气得恨不能把长生殿的屋顶掀翻过来。

    纠察之事糊弄便糊弄罢了,偏生这一群人自矜着君子身份,宁忧远而不忧近,硬生生做了那只蠢得玲珑剔透的出头鸟。

    肖卿一念至此,冷笑一声,道:“此事我已有考量,不牢你费心。”

    沐芳见他神情坚定,自知劝说无用,便也黑这个脸送了客。

    许砚之忙怂兮兮缩在木屋墙角边等肖卿过去,好在他今日被气得够呛,这般一个大咧咧躲在窗外偷听之人他却并未觉察。

    许砚之想本想等肖卿走后再往沐夫人处探一探,然而他略一思索,二人方才一番口舌,想来她今日心绪甚是烦乱,许砚之再往人家跟前凑则难免不露出马脚。

    他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也不得不远远跟着肖卿,远远地出了那忍冬林而往弟子居处去。

    承澜忙了一天,直至黄昏也未曾抽得片刻闲暇。

    许砚之百无聊赖,手揣裤兜往长生殿殿前广场兜了一圈后又往占星台去了一趟。他上次到天枢门时唯独不曾来过此处,一场小雪收尽,四方汉白玉石柱上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绒。而今占星台悬空,剑阁失了守护之主,偌大的天枢门竟从未有如今这般空空荡荡。

    许砚之荡得难受,一思往事又念前程,心下越发忐忑而又不安。

    他既想见着承澜又怕见她。雁荡峰上的一场撕斗让他对那位行事风风火火的姑娘颇有几分敬佩,但敬佩越甚便越反衬得他渺小而无耻。向庆王带去消息的那一个晚上他曾辗转反侧,忽而念及许家家业,忽而又想起了岐山温润的浅春。

    这些事情他后来便不曾再想,直至日落熔金,云霞胜血之时,他怅然望着长生殿檐角下的风铃与黄铜鸟,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后山弟子居处。

    昔日四方成道会的文举便是在这里搭了台。

    而今落叶萧萧,林间早不复春日和暖,许砚之搓着一双冻僵了的手,弓着背,低着头,恍惚听到了林间舞剑的清越之声。

    他犹豫片刻,脚不听使唤,穿白玉石子路往前有走了几步,却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在黄昏的树林中练剑。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紫衣的姑娘并不算顶好看,她死皱着眉,衣襟早被汗得湿了,而她的剑意大开大合,一夫当关,剑气撩起的飞尘与碎雪在薄寒的山涧之中翻飞如絮。

    许砚之看得呆了。他并非没有见过承澜出手,但战时总是非常之时,人家的剑法也容不得他细细观摩。

    而今蓦然撞了个机缘巧合,承澜在黄昏的薄雪之中剑气动四方,许砚之不知该溜或是该留。他从未见过这般……浑然天成,淋漓而任性的剑法,仿佛一只展翅的凤凰翱翔在九天之中,万物皆是她的倒影,万物也都阻碍不了她。

    她的剑意中有郁郁不平,有时不我待,也有英雄末路的滞涩。然而更多的还是畅快,一种不管不顾的,将花花世界尽数砸烂的,将不忿与流浊尽数咽到腹中化为长歌的酣畅与自然。

    许砚之看得呆了,既忘了自己所谓何来,也忘了自己的一点污秽小心思该往何处去。

    待承澜的剑光收尽,她猛地侧过身,却见一身麻布衣的许小公子如梦初醒,神色复杂,僵着个脖子。而后他掉头就跑,直跑得承澜莫名其妙,十分想拿剑追砍他。

    “……”

    她果真以一枚银丝锁将这不速之客拦了下来。

    银丝一头牵着承澜,一头牵着许砚之的腰,承澜好整以暇将那银丝往回收了收,许砚之眼看不敌,跑也跑不过,苦着个脸,硬撑着一抹谄媚笑意对承澜道:“大师姐好俊的功夫,我方才都看呆了。你这几年长进得好生厉害,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

    承澜直觉此人有病,又觉此人或别有所图,无论如何心思不纯,十分不老实。

    “……你干嘛来的?”

    许砚之期期艾艾支支吾吾,这同他平日里口若悬河神采奕奕的样子实在判若两人。她这几年来长进确实不小,除去功夫上的长进也有江湖阅历的填塞。

    承澜失了怀君庇护,门中小辈弟子更纷纷唯肖连城马首是瞻,她静默不语,空前低调,接了个门中委托自往琼州岛去待了两年。

    说是历练不如说是放逐。琼州岛远在极南之地,其地蚊虫肆虐,瘴气横生,一般仙门弟子不屑得去。她在岛上除妖打渔又交了二三好友,虽然生活艰苦也倒不算太过难熬。

    因而许砚之似真似假往天枢门拜访故友之时,她也才回得门中不久。

    此时再见,昔日神采奕奕者挂着怂兮兮的笑意,昔日锋芒毕露者也将自己的狐疑与暴脾气敛得不动声色,二人互怀探究心思也怀着一腔感谓将彼此打量了片刻,真可谓世殊时异,时不我待。

    承澜率先打破沉默,她指了指许砚之瘦成麻竹竿的手腕子皱眉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

    桐州许家之事她虽略有耳闻却也不好深问。

    而今见他这般怂兮兮的哈巴狗样,承澜权当他撒丫子投奔故友,叹了口气,道:“我门中弟子多修辟谷之术,门中不设食堂。倘若你真的饿,我可以带你到山下去买窝窝头。”

    二人由是又逛到了山脚下祁门镇中。

    一路上许砚之曾设想过万千个由头打探先掌门佩剑之事,然而话到嘴边,他一见而今承澜沉稳内敛的模样顿时却又怂了下去。

    他不知此为做贼心虚或是心生愧疚,是以当承澜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又用三个铜板买了两扎甘蔗汁递给他之时,许砚之手腕微微发抖,一时竟不好意思接。

    他在桐州时便是连獐子肉包作的包子都吃过。

    然而他已不是昔日不食人间疾苦的少年,人间的苦太深太沉,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便足以压得他尊严尽失,抬不起头。

    二人坐在一座石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近况。许砚之认出这浮桥乃他初遇夜歌时路过的桥,承澜恍然大悟,指着桥墩上的石狮子道:“后来这里不是起了一场大火,我们派人与官府一同修缮了好些时日,你现在看到的这桥还是新修的。”

    许砚之低头不语,却见将坠不坠的残阳倒影被脚下的水流晕染开,天地一片凄艳,脚下的水流中混入了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残叶。

    “你来寻我?”

    许砚之点了点头,默然咬了一口肉包子,只觉一个口肉味下肚,便是穿肠之毒也值。

    “为何?”

    “……你为何这般诧异?”许砚之道:“你我两年多不见,我们好歹也曾是一同抗妖的伙伴。”

    “不到两年,”承澜道:“雁荡峰上我们见过一面,那时你喊来了官差,我虽并未看得清,但那人该是你无误。”

    “这你都知道?”

    话题至此又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许砚之挠了挠头,感激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道:“我这两年也过得甚是一波三折。听闻纠察一事令得你天枢门中人心浮动,我不在仙门,不敢断言,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本想趁机打听些沐夫人的立场或者肖卿的动向,不料承澜若有所思盯了他半晌,轻声道:“你说呢?”

    “……啊?”

    “有人说这是党同伐异之举,朝廷的这只手伸得甚长又有人说,当此妖魔入侵的非常之时,万众一心才是抗妖利器。是以攘外安内,先行纠察,先将仙门之中的异见之士革除在抗妖者之外再谈抗敌之举。你许小公子并非仙门中人,你怎么看?”

    秋水长天,血色的云霞将岐山山头铺得分外凄艳。

    许砚之思索了片刻,道:“我觉得这是祸水东引之策,此计除了被有心人用以铲除异己之外,并非长远之谋。”

    “怎么说?”

    许砚之叹了口气,道:“朝廷又不傻。他若要抗敌早干嘛去了,而今拿着你天枢门开刀,这是摆明了想以非常手段渗透到仙门之中。此事古已有之,并不意外。”

    “那你若是天枢门人,你当如何?”

    许砚之此时明白过来。承澜白日里狠绝如雷电的剑意背后是痛心疾首与对薪火传承的隐忧。

    天枢门立派百年,弟子清正明德,既不涉朝政也不干预人间世的秩序。天枢门弟子徐来以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谁料这正义还没来得及匡扶便先卷入了一场阴谋与争斗之中。

    肖卿在高位上里外不是人,众弟子在私下里忧心忡忡不可自已,承澜虽将自己放在了琼州岛那鸟不拉屎之处呆了两年,但天下仙门同气连枝,她想必也曾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姑娘,你想听我说什么?”

    承澜不料他有此一反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许砚之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是商人之子,在我的处事之道里只有有用,无用和暂且无用之分。我不似你们这般看重清名与道义,也不似你们这般执着于君子之德,”许砚之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但我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你们这一群人是好事。倘若人人都如我一般,那这四海宇内该是个什么样子?”

    承澜张了张口,许砚之将其打断道:“我并非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知道你想问我纠察之事。倘若我对你实话实说,实话也便这么一句朝廷下令,你我身在局中,若是不服,第一个被捏死的就是我们这样的蚂蚱。但你若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

    许砚之仰起头。

    “倘若一件事需得令一个君子进退两难,那这件事本身便是错的。你天枢门中有人亲朝廷,有人亲凌霄阁,我不是门中之人,我也不知道这前狼后虎,哪一个相对更易与些。但我觉得这些吵吵嚷嚷的人忘记了一件事这个选择本就是外界强加之物。你们本不需要在这两难之境里择其一而从之。”

    承澜眨了眨眼,心头讶然,也颇有些敬佩。

    许砚之又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朝廷的纠察令,照我说,你们倘若果真心有憋屈就该向朝中施压。而今你门中兄弟阋墙自行吵成一团,自行与自行分作两派各自为政,无论你们怎么选,实则都中了人家的奸计。”

    “那砚之以为如何?”

    “朝中并非铁板一块,仙门也并非都是冷眼无情之人。纠察令一事虽看似将抗妖者拉作了一团,但这一群人各怀心思,谁都并不曾真正心服口服。昔年山石道人为何能引得天下齐心?除去那非常之时,妖军压境,也归功于他心怀仁念,胸襟宽广,有容乃大。自古能劝服天下豪杰共抗外敌的首帅一定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同样,我觉得现下虽各家不说,各家都在表面上臣服了朝廷,但倘若真同妖军打起来,你们这个联盟实在如一盘散沙。”

    “那该如何做?”

    “联敌,联友。昔年有苏秦张仪合纵连横,而今妖军厉兵秣马势在必得,照我说,什么纠察不纠察,便是岐山外头种地的老农,能拉来抗敌都得拉进来抗敌。宗晅那是个什么角色,以昔年那架势来看,他还需等你们上下整察不成?怕不等你仙门吵成一团人家就将你们一锅端了。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许砚之话及兴头之处,一时也忘了自己身陷囹圄,身怀密谋。他辅一开口便颇有滔滔不绝指点江山之势,承澜也不打断他。

    待得许砚之将一腔愤懑之意尽数宣泄完,却见月上当空,连那诱人无比的肉包子也冷得发了硬。

    承澜跳下石桥朝许砚之行了个礼,道:“听君一席话,实在令我豁然开朗。砚之怕不是上苍专程派来救我的吧?”

    许砚之惭愧地挠了挠头,一面破感自豪,一面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承澜并未留意他的神色异样,她拉了许砚之的胳膊便往门中赶。

    许砚之一口肉渣卡在脖子中上下不得,承澜兴奋异常,道:“我要将你这一番话告诉沐夫人!倘若门中还有谁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那便只有她了,走走走,你赶紧吃完,我们连夜回去。”

    “……”

    许砚之假惺惺拍了拍裤腿,拖拖拉拉,一时竟不知该笑该哭。

    沐夫人虽看似恬淡,他的这一番话人家未必想不到。这般人精似的一个人,他既不知该如何向她套话,更不知是否真得同承澜一道送上门去找揍。

    二人刚出祁门镇不久却见岐山上燃起了一束巨大的火光。

    承澜讶然失色,许砚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得那传令的火光将岐山谷地的夜空尽数点燃之时,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浮到了半空之中。

    青铜钟狂响三声,嗡鸣入耳。

    一队身着雪衣的弟子由山门前的白玉台阶上齐整整列阵,边列阵便边有人大喝道:“妖军来袭,妖军来袭,戒备!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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