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许砚之万未曾想到自己到得岐山谷地偷一把剑居然能撞见一场血战。
这运道实在太匪夷所思,太过催人心折,任是许小公子饱经风霜与人间疾苦也不得不为自己此时的疾苦长长地感谓一声。
承澜拉着他便往山门处跑,二人跑不到一半却见乌泱泱一群天枢门弟子正朝二人狂奔而来。
却原来妖军并未朝天枢门而去,人家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一行三个军团竟是朝着祁门镇而来!
夜空中传来数声凄厉的嘶鸣,只见黑压压一群乌鸦低略过祁门镇的上空。镇中百姓四下奔逃,天枢门弟子立于各方张开结界,许砚之本以为这一群乌鸦是受了妖气扰乱,待他定睛看去,只见幢幢夜色之中,五只巨大的黑色蝙蝠由岐山山头缓缓飞到了祁门镇的上空。
乌鸦开道,蝙蝠紧随而来,五只蝙蝠的腿上都缠了粗壮的黑锁链,锁链下头是挣扎的四脚猛兽,许砚之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此为狰,形如赤豹,头顶长角,后头拖着五条尾巴。
每一头狰的身上都打了银制铠甲,冰冷的铁架在夜空之中璀璨生光。狰被铁索半吊在半空挣扎不已,许砚之心下一沉,果不其然,待那蝙蝠行得祁门镇上空之时,铁链悄然断裂,五头猛兽便被生生投掷了下来。
房屋坍塌,大地震颤,祁门镇中乱作一团。
渴血的猛兽入了祁门镇中便仿佛猛兽入了羊群,镇中纵横交错的水路与木船都成了它们的玩乐之所。
镇中百姓尖叫着逃逸,一场狩猎却才刚刚开始。
天枢门弟子结成的剑阵纷纷朝那五头狰飞射而去,头顶上夜蝙蝠的嘶声尚未停歇,许砚之一抬头便见祁门镇的青黛砖瓦上飘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
暗红色灯火在这阴恻恻的长夜之中杯水车薪,然而当数百盏灯火齐齐飘上夜空之时,此种震撼也非言语所能概述。
这是天枢门在祁门镇中所布的第一道防护机关。却见那些孔明灯越飘越高,一盏盏烛火越发透亮,直至漫天遍野皆被染上了点点红光的时候,数百朵红光连城一片火海,哄地一声,孔明灯碎裂,那里头的烛火却将沉沉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夜蝙蝠被悬浮的漫天火光所吞没,五只剩三,另有两只被炸瞎了眼与一只翅膀。孔明灯的残火纷纷扬扬撒了下来,火星一触木质砖石便顷刻燃烧了起来。
然而这一站已不再是同夜歌对战时那般仓促,孔明灯引起的火光令得祁门镇虽不至于敞亮如白昼却也足以扰乱夜蝙蝠的视线。
祁门镇的砖石横梁皆经过咒术淬炼,火光不至于灼伤普通百姓却也一时半会熄灭不去。
正当许砚之由衷感慨这天枢门抗敌手段推陈出新之时,承澜狠狠踹了他的膝盖一脚。原来一头狰已嘶吼着扑到了二人跟前。
那畜生初看不觉,此时一看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许多。
许砚之不敢轻敌掉头就跑,承澜抽出腰间长剑,剑上淬了风雷咒,飞剑凝在她的背后蓄势待发。
她早已不是躲在怀君盛名之下受其庇护的小辈弟子。她由北至南,由岐山过桐州再到琼州,一路的风霜与疾苦已将她淬炼成为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战士。
承澜长剑在手,面无惧色,紫色长衫猎猎作响,等的便是这一剑之机。
猛兽张着獠牙迎面扑来,承澜左手捏诀在胸前幻出了一个八卦。不待狰触到八卦护身镜上,护身镜便已先行迸出刺目的金光。
承澜左手持盾,右手持剑,凌空一跃,侧身如凌空挡下了狰的利爪。这还不足以泄愤,只见她长剑一挥,剑光如涛声奔涌,剑光尽处,猛兽的一只利爪便被她生生砍了下来!
承澜不休不止,直迎而上,飞剑齐齐插入青石地板中。负伤的猛兽与身形娇小的紫衣少女在静流的河道边缠斗不休,一眨眼二十招过去,承澜再不需克制其大开大合的气势,她一式“寒江雪”疾扫那猛兽四肢,血光飞溅,猛兽吃痛长鸣。
第二式探梅绕开狰的五条尾巴朝着它的脊背当空斩下。
狰的腹部与背部都被银甲牢牢护着,便是承澜只能也只在银甲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正当那猛兽以为她一式力竭之时,承澜调转枪头,脚下生风,行云流水般侧身朝那猛兽的颈部划去。
狰方才被承澜一击命中后背,正自仰天长嘶。它一仰头的功夫正暴露了颈部脆弱之处,却见一点寒光一闪即逝,血流如注喷涌而出,身形娇小的紫衣少女落地后滚了两滚,那高出她足足一个身子的猛兽便在一地鲜血之中轰然倒了下去。
凭一己之力斩杀一成年妖兽,此事若放在两年前怕是天方夜谭。
但而今的承澜早已是今非昔比,她在门中时曾得怀君亲授,而后便是失了师尊庇佑,凭她的天分也将怀君的一身精妙武学了悟了三四成。
这三四成修为在长辈面前或许还显稚嫩,但在平辈小辈之中,她的应敌经验与武学功底却以足足傲视群雄。
承澜抓起许砚之掉头就跑,许砚之被那妖兽吓得屁滚尿流,此时早顾不上自己的一腔英雄豪气。
“师姐,不是,少侠,你要将我丢到何处?!”
承澜一面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狂奔,一面头大如斗,心头躁郁,低叱道:“你赶紧回门中找地方庇护。而今祁门镇已成了妖军战场,就你这三脚猫的修为恐怕撑不过……!”
承澜话音未落,大地轰然抖了抖,却原来是妖军的第二道攻势已到得了祁门镇中。
他们的这一道攻势倒不曾借助妖兽之力,却见密密麻麻的妖族战士由城门外的密林之中蜂拥而至,众人皆手持刀兵,若一着不慎,眼看祁门镇百姓就要遭殃!
天枢门弟子断不容妖军这般轻易攻城。众雪衣弟子各站十方生门,五人一队由一精英弟子领着,纷纷在祁门镇四周撑开了一个浅蓝色结界。
这结界仿佛蛋壳一般将祁门镇合围得严丝合缝,里头的人一时出不去,外头的妖物也一时半会进不来。
一个手拿拂尘白衣翩然的胖子御剑而行,只身一人站在结界之外静等着妖军攻城。
这人便是肖卿。
天枢门弟子见其掌门从天而降,一时意气风发,备受鼓舞,连张开结界的灵力也强盛了不知多少。承澜远远看着袖手御剑的天枢门代掌门,心头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
众弟子虽见其白衣翩然运筹帷幄,然则肖卿早在先前妖军的三道攻势下受了伤。
此时旁人虽看不出来,依承澜的修为却一眼即知那剑上圆滚滚的雪衣老者实乃强撑着一口气,强撑着天枢门的战力和脸面与妖军周旋。
便再是百年基业也经不住妖族一而再再而三的。更何况门中长老一时失了三个,门中正是青黄不接人手急缺之时。肖卿素来强横,咄咄逼人,而今门派的基业便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的肩上,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却也实在不好意思向他人开口求援。
“……你退到城西集市之中,找到门中弟子寻求庇护。”
承澜淡淡看着结界外越聚越多的妖物,长剑一凛,目下空明,一步步朝城门外走去。
许砚之大惊失色,拉着她的衣袖大声道:“那你也别去送死啊!外头还有长辈看着,你……”
“什么长辈不长辈!”承澜大呵道:“战争面前,你我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你,现在,往西市明月庄里去,找到师父,告诉他……”
承澜仰起头缓了片刻,话锋一转,道:“算了,有什么事,留着我来告诉他吧。”
她话音未落,脚下生风,直往肖卿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方才有一句话未曾对许砚之说。承澜纵再不喜欢肖卿,再恨他平日里作风霸道不讲情面,当此非常之时,天枢门弟子都得齐心协力,同生共死,此乃天枢门的君子之道。
凌空御剑的肖卿与三只夜蝙蝠在夜空之中对峙。却见他的剑光在凌空画了个圈,他左手捏诀往剑刃上擦过,那一把较寻常长剑更宽不少的青色剑身上燃起了一簇火。
他的背后也张开了一个环状火圈,火圈越扩越大,直至亮若晨星,正待那夜蝙蝠大展着双翼向他兜头撞过来的时候,火圈中陡然出现了一只狼头。
熊熊燃烧的狼头大张着巨口将夜蝙蝠一口吞了进去,夜蝙蝠在一片火海中嘶声坠落,那烧糊了的身躯狠狠砸在祁门镇当空结界上又滑了下去。
肖卿御剑而行,长风烈烈,七柄剑光在他的操纵之下敏捷穿梭于张牙舞爪的猛兽之中,直将半空里的两只蝙蝠缠得连连掣肘。祁门镇之中左突右进的狰也被天枢门弟子收拾得七零八落,一地新鲜鲜的热血与烧焦了的断壁残垣将镇中交错的河道染得一团污秽。
这血中有祁门镇的百姓也有不幸殒命的天枢门弟子。
众弟子自得知妖界来犯的第一天便已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谁都不知道妖军下一次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奇珍猛兽,谁也都不知道自己凡胎又能谋得多少年苟活。
昔日在白帝城中薛湛有一事未曾撒谎,世人皆道宗门弟子享着常人不可及的寿命与名声,然而也正是这一群辟谷的、承圣人之德的、以身抗命的狂徒,当此妖魔来犯的时候,他们不愿,不敢,也无颜逃窜。
当最后一只夜蝙蝠也死在了肖卿的剑下之时,这位曾夜宿黄河畔的老者已渐渐露了颓势。
他从不是如庄别桥那般惊才绝艳之人。众人只当他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武学大开大合,但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那点功夫距怀君等人还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也正是这万八千的差距让他不甘只做那执剑之人。他热切地想要权势来填补武学的短板,他想在天枢门的历代英豪传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并不怕死,尤其不怕为拱卫百姓与天枢门盛名而生死魂灭。
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他自入得仙门的第一日起便未曾想过白日飞升与长生不死之事。
这条路太长、太过孤单也太没有意思,人若苟活于世,未曾留得半点功名,这一场漫长的生存与蜉蝣又有何区别?
肖卿御剑而行,其剑势大开大合,颇有将军百战死的豪气与狂意。也正当此时,远远的黛色深影之中划过了一场亮色。
结界中的弟子还未长舒一口气,却听大地震彻,远山轰鸣,水流上浮起了震震波涛。众人皆手持长剑,严阵以待,纷纷注视着那一抹亮色屏息凝神。
却不料这一波攻势并未来自于天外,而是来自于水底。
祁门镇河道的水波越震越大,波涛拍岸,险些将河上小船一一掀翻。正当众人茫然四顾之际,却见水流陡然掀起了万丈波涛,青石砖瓦房与沉木栏杆被这水从头到脚地一浇,连檐上火苗的都弱了几分。
也正是在这结界未曾笼罩的地底深处,一只青面獠牙的大乌龟从河床之中钻了出来。
只见他挤开了泥沙与水,挤开了河边小船与河岸垂柳,前爪趴在石岸边,龟背沉在水中。众弟子虽对这地底下钻出来的王八甚是一言难尽,但无人胆敢轻敌。
盖因龟背上站了一个人影,此人影红衣烈烈,妖气冲天,一看便是修为已过百年的大妖。
一众身穿甲胄的妖军四面八方地朝祁门镇汇聚而来。方才的夜蝙蝠只为此战先导,夜蝙蝠在孔明灯凝成的聚火之咒中全军覆没,而后妖军穿树林而来,有条不紊,直将祁门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衣大妖在手持长弓,“轰”地一声将护法结界射开了一个口。
正待他挽弓射出第二枚铁箭之时,肖卿从天而降,由他当头砸了三柄飞剑,飞剑碎在了河岸与楼宇之中,也碎在了半个身子上了岸的乌龟背上。
那龟虽不似狰一般凶猛,但它庞大的身躯足以令祁门镇的楼宇渐次倒塌。
肖卿与那红一大妖缠斗过了十招后渐渐落了下风,众天枢门弟子围着乌龟束手无策。当此时,一抹孤月一般的剑光划长夜而去,剑光的主人虽身形娇小,其修为也并不如长辈那般深厚,但她一夫当关的气势与视死如归的孤勇却足令得抗敌之中的弟子们军心大震!
“我来帮你们!”
承澜运起三道狂风便朝那红一大妖刮了过去。
肖卿站在飞剑之上回过头,一见众弟子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又见承澜的剑意刚猛视死如归,一时心头辗转,眼眶一热,险些承受不住。
他本不是万众拥戴的掌门,此事不需旁人提及,他自己心知肚明。门中大多数人迫于他的强横而敢怒不敢言,另一小部分人将他恭维到了天上,他且听且笑,心如明镜,权当他们放屁。
肖卿出身行伍,直来直去,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令众弟子心悦诚服的一天。他从未对任何人开口求援,便是身负重伤也未曾令周围人知道。
战死沙场本是他的归宿,倘若未曾入得仙门,他总以为自己将成为那马革裹尸的不归之人。
刀光剑影之中尽是天枢门小辈的少年侠气,也是天枢门薪火相传的一缕战魂。
肖卿遥遥看着雪衣弟子与一个不要命的女娃将那乌龟团团围了,心下百感交集,一时也觉得马革裹尸的归宿也甚是值得。
一只擒火的狼头在他的身后缓缓汇聚成新。
肖卿长剑在手,眸光如电,冷笑一声,道:“阁下从妖界远道而来,犯我故土,伤我百姓,而今,你还想活着离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