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月(/)
“……当那柄垂虹贯穿了吾王胸膛的时候,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点办法。”
此乃距岐山与人间世千万里开外的妖界大岳泽。
大岳泽常年阴雨,沼泽池星罗棋布点缀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之上,巨大的棕榈树布满了东黎部南侧边界,参天的阔叶绿植一一朝着天穹舒展。空气中蒸腾的湿气与水汽闷得让人头晕脑热,连日嗡鸣的飞虫与拳头大小的色泽明艳的蝴蝶点缀在绿植间诡异却又生机勃勃。
另一处令越兰亭讶异的民俗则是其百姓居住之所。
此处雨水太足,动辄不留意则有水漫金山的祸患。东黎部百姓久不堪其扰,遂就着十人环抱的参天大树建起了树屋,树屋以木头栈道相连,栈道与粗壮的树藤相缠,悬置在空中有如参天树冠之中延伸而编织成为的一道巨大的网。
越兰亭沿着蜿蜒至树根的木梯子螺旋攀岩,越往上则越发感到气流通畅与鸟鸣之繁密。
她硬着头皮路过一只拳头大小的蜘蛛,这蜘蛛的网正垂直悬挂在木梯右手侧,若她有心,甚至可以将那蜘蛛一把抓过来。
“……别碰,有毒。”云栖月低沉着脸,对这好奇心上了头的神界乡巴佬越发不放心。
左重寒跟在二人后头步履艰难,一步三徘徊。
也无怪乎他行事可笑,实乃方才三人穿过沼泽地时不甚惊扰了沼泽边沿一群火烈鸟的巢穴。时值火烈鸟繁衍之季,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一时扰得三人心绪不稳,眼看便要神志不清。此鸟甚是诡异,其叫声可令人心生幻觉,连东黎部原住者也不愿轻易招惹。
越兰亭与云栖月捂着耳朵便朝沼泽边沿跑,左重寒不慎垫后,不慎心烦意乱听了几句鸟叫声。
待得三人穿越泽国到得东黎部王城之时,左重寒已然颠三倒四,神志不清,絮絮叨叨了整整三日。
“……那时候我还是少年,此事我也只听我父王说过。垂虹剑呐,那剑刃可穿透我赤水部王族锻造的盔甲,当真是锐不可当。我远远地看着吾王拿着他的碎魂冲了过去,那道士也不躲,直直与他力抗了三十来个回合……嗝……”
云栖月揉了揉额角,道:“莫理他,这人戏文听多了,胡言乱语,半句当不得真。”
越兰亭张了张口,又听左重寒道:“……而后吾王坠崖,不知所踪,那道士却被碎魂贯穿了心脉,从此身死魂灭……”
“你到底有完没完!”云栖月转身怒喝道,左重寒怔怔然盯着她,看了半晌,嘴角一撇,眼看竟要哭出来。
二位姑娘一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这与临衍差不多高的汉子该怎么去哄。越兰亭颇想将那花斑大蜘蛛捉给他玩,云栖月眼疾手快劈向他的肩。
左重寒吐了口白沫,眼珠子一番,直直向后躺去。
越兰亭目瞪口呆得看着云栖月将之草草裹着,草草敲开一户百姓的房门,草草将失去意识的赫赫战将塞到了人家的门里。她想起岐山山门前那一个惊心动魄的晨间,那时左重寒御着丹朱与她的黑龙力战了数个回合而不见胜负,一念至此,她咽了口口水,越发目瞪口呆,越发感慨今非昔比,时不我待。
说好的威风凌凌呢?说好的千军劈易呢?
越兰亭眼睁睁看着云栖月与那人叽里呱啦扯了一堆,最后那人慎重地将左重寒连拖带拽抓回了屋内。
云栖月拍了拍手,道:“……前面那柱大树下就是,一会儿你见了我族长,最好……咳,收敛些。”
越兰亭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古木参天,华盖如云,密匝匝的树冠下头果然隐隐透出了木屋一个角,此木屋较百姓居所更为雄浑壮观,木屋前的平台上以木头掉了四座飞马形的雕像。
越兰亭踮起脚尖窥探了片刻,心下好奇,随口问道:“何谓收敛些?”
云栖月静默片刻,道:“外婆不喜欢女子太过张扬。”
“……”
二人又顺栈道行得片刻,眼见那雄浑的木屋近在咫尺,越兰亭转过头,道:“那你这些年岂不是很遭人嫌?”
云栖月眨了眨眼,颇想把此人从百尺高木头栈道顶上扔下去。
“……所以我不常在家。”
越兰亭恍然大悟,心感敬佩,又将云栖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上半身的宝蓝色褂子上绣了金线花,下半身是一条宝蓝色长裙,银灿灿的链子垂到胸口,她的半截雪腰露在外头。
若非她此刻身着妖界百姓常服,她的这幅尊容实在同天枢门时的清冷之相判若两人。越兰亭瞄着她的腰,咽了口口水。
“……九殿下看够了就请让一让,我族族长还在等我回去述职。”
越兰亭听得“述职”二字,心感怪异,道:“你方才不是说那是你的外婆?怎地你们东黎部皇族都这么生分?”
云栖月长叹一口气,遥望着树冠之间隐隐透出的一角马形木雕,道:“能将你带回来已是意外之喜,她老人家自王储即位后便郁郁寡欢,而今也该有一件喜事让她续个命。”她又淡淡看了越兰亭一眼,道:“她一贯口上不饶人,倘若她不慎提起皇储和你的那些个……咳,过往之事……”
越兰亭目瞪口呆:“为何这破事连你们妖界之人都知道?”
云栖月颇想敲开她的脑壳晃一晃。
“……庄别桥好歹也是吾王的夙敌,你既对他知根知底,想必……”
“知根,知底,”越兰亭点了点头,重复道:“甚是精妙。”
“……”
云栖月径自越过她的跟前,实在不想同这没脸没皮之人掰扯。
待二人好容易攀上了那绕着巨树蜿蜒而上的栈道,越兰亭陡然见了木屋前平台的全貌,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见一个扎马尾的少女朝她二人奔了过来。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手握长弓,身着火红的戎装,端的是干净利落,英姿飒爽。她的身后有一栋二层木屋,木屋通体漆红,威风凌凌,与其余百姓居所大不相同。
木屋后有两根参天的红木柱子,柱子中间撑开水镜一样的波纹。最令人惊异的却还不是那波纹而是水镜里倒影出的一座城。
越兰亭愕然盯着那倒影之城看了许久,十分肯定,此乃人间世,雍州,落雪的永安城。
“……这究竟是……?”
扎马尾的少女笑吟吟见越兰亭瞠目结舌的乡巴佬样,伸出五指在越兰亭跟前晃了晃道:“此乃我东黎部至宝水云镜,镜中虽可倒影人间之世但两地并不相通。外婆令我成年后方可往人间去,否则我这成天眼巴巴地望着,越看越馋,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云栖月轻敲了一下少女的脑袋,少女吃痛,做了个鬼脸又嬉笑道:“姑姑许久才回来一趟,这一次回来,我定能打赢你。”
她既称云栖月姑姑,那此人便是东黎部虞广陵公主无疑。东黎部皇族男丁稀少,好容易养大了的一个男孩却又不慎在攻往人间世的途中战死沙场。他留了一个独女名叫虞广陵,这虞广陵公主便自小养在了东黎部族长的身边。
传闻虞广陵公主不爱红妆偏爱舞刀弄枪,她虽在登临台上惜败于临衍,如今看来,她竟这般年轻,未来实在大有可观。
虞广陵亲昵地拽着云栖月的宝蓝色袖子来回晃,间或腼腆地偷偷瞥一眼越兰亭。越兰亭乐得开怀,表面却刻意端起长辈了骄矜道:“吾乃上古神界遗脉,来尔大岳泽之境是为了……”
“这就是那令得仙门破口大骂,而后又躲到鬼蜮作了缩头乌龟之人,”云栖月白了她一眼淡淡道:“民间相传那王储的一段不清不楚之往事,说的也还是她。”
“……”
越兰亭眼见着虞广陵目瞪口呆,满眼不忍直视,自己心下也满心不忍直视。
她只得僵着脖子捂着脸,长袖一拂,直愣愣步入漆红的木屋之中,连通报之人都未曾拦得住她。
屋中陈设朴素,四把空椅子摆在正厅两侧,当中一把椅子雕工精湛,椅子背上的一整幅浮雕的层峦叠嶂与绝谷溪流实在太过栩栩如生,如生到以至于越兰亭隐隐觉得此地有些眼熟。
那王座之上也并未坐人,除木屋正厅两侧各站了一个严阵的侍卫外,屋中并无其余之人。
越兰亭心下好奇,左顾右盼,甚至不惜朝两个侍卫挤眉弄眼以换取些许存在感。二人未曾理她,她撇了撇嘴,眼见得竹木架子上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雕蛤/蟆实在精巧得很,她遂蹑手蹑脚走上前,敲了敲那蛤/蟆的背。
“哇”一声吐出一个浅蓝色的珠子。
越兰亭吓了一跳,连退数步,一旁的侍卫忙眼疾手快捡起那枚珠子,恭恭敬敬塞回了白/蟆口中。
另一人狠狠瞪了越兰亭一眼,她目瞪口呆,颇感惭愧,还未等她询问便见那蓝色的珠子嗡鸣了两声,一段苍老的声音缓缓从珠子之中传了出来:“既然来了,来者是客,还请九殿下多住一段时日。我族祭典在即,老身实在不便见客……”
越兰亭愣了愣,问那侍卫道:“这便是你们族长……的传音令?”
那侍卫缄默不答,她又道:“这还真有意思,本座大老远从星垂野过来与你们谈交易,你们若是不嫌我的价码不够,何不另找他人?”
“九殿下慎言。”
云栖月的声音从正厅门外,越兰亭回过头,却见这一对姑侄一风姿妍丽一英姿飒爽,又欠兮兮将云栖月上下打量了一番。
云栖月懒得理她,朝那两个侍卫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忘了同你说。我族今日有华月祭,族长正忙得不可开交,见你怕还得稍微缓缓。你且在我这好吃好喝先住下,之后的事再谈不急。”
她言罢,又摸了摸虞广陵的头,道:“快去给九殿下找个向阳清凉的屋子。”
越兰亭由是便被虞广陵二人领到了一座坠着有菖蒲叶的树屋之中。
大岳泽湿热难耐,蚊虫极多,越兰亭歇道黄昏也未曾安眠。
她迷迷糊糊梦见了王都里的一座祭塔,石塔的阁楼里倏忽又变作了天枢门长生殿的样子。承澜拿着一把淡青色铁剑与人比拼武艺,台下一人身着白袍,头戴玉冠,负手而立,仙姿卓然。
那人回过头。
他既不是庄别桥也不是临衍。他长了一张温雅而平和的脸,而越兰亭与这张脸可称得上是久别重逢。
久到一腔思念与惶恐竞相激涌而出,久到时光洗干净了他的锐气、冲刷干净了她的满怀激越与渴念。久到她近乡情怯,险些未曾将此人一眼识别出来。
“……小殿下,你可还好?”
越兰亭愣了半晌,掉头就跑。
她跑不得多时便听得隆隆的巨响之声。此声如战鼓也如奔雷,一声一声与她的脚步声相吻合。越兰亭回过头,却见温冶并未曾如她所料般追上来。
他停在一团黑暗里淡淡看着他,他的头顶上漏下来了一束光。
越兰亭恍惚觉得他仿佛身陷囹圄,一念临衍的身体正被季蘅占据,恍然大悟,提着裙摆大喝道:“我定会救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隆隆的鼓声越来越大,鼓点将他二人的声音尽数吞没了进去。
她看到温冶张了张口。而后之事便如潮水一般再记不起分毫,越兰亭头痛如针扎,浑身无力,挣扎着睁开眼却又仿佛被笼在了一层无形的压迫之中。她听得人群喧嚣,鼓声激越,万家灯火在距她不远处腾空绽放,越兰亭左右腾挪,四肢沉得吓人。
待她被一枚银针扎醒过来,越兰亭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已汗透重衣,浑身湿得仿佛落汤鸡。
“……被魇住了?”云栖月好整以暇拔了她肩头的银针,站起身,面朝窗口,静默不言。
云栖月的背影像极了白蕊。虽然她同白蕊的脾性相差甚远,但当她遥望一川明月而月色如薄霜一般笼了她一身的时候,越兰亭陡然想起了那个事关鬼蜮王城,事关白蕊王殿的一个梦中之梦。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云栖月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没有。华月祭在即,族长让我来带你下去看看。”
越兰亭苦揉着额头,手撑下巴愣了半晌,直至她听得隆隆鼓声由树屋小窗里依稀漏了进来,恍然大悟,道:“我说怎地梦见了一头大犀牛朝王城行军,原来你族这铜鼓之声还有入梦之效。”
云栖月懒得理她,掉头就走。
越兰亭眼疾手快拉了她的胳膊,神色古怪,眼神飘忽,直看得云栖月心头火起。
“……你的脖子。”
有一个牙印。这后半句话越兰亭没敢说。
云栖月手摸了一把自己如雪的玉颈,见怪不怪,只淡淡将领子拉得更高了些。
“……我能不能问一句,这又是谁留下的……?”
“不能。”
“你外婆不是不喜女子、太过、这个……?”
“与你无关。”
“……你、你在天枢门中的时候莫非也是这般……?”
“你到底有完没完!”
云栖月当头棒喝,掉头就走,越兰亭目瞪口呆,心下敬佩,又深深感谓了一番所谓人不可貌相。
原来四海宇内人的秉性也差不离多少。
一路栈道往下则人群越发密集,越兰亭目瞪口呆看着平日里窝在树屋之中的东黎部百姓此时都身着五彩羽毛编作的衣裙,脖子上挂着七彩石珠穿成的长链子,头戴木质面具,争相手拿火把往一处空地上汇聚。
广场上有一颗千年古树,古树的树藤与凌霄花交缠着垂落下来。此处的凌霄花与人间世不同,花蕊之中浮星点点,浮光悬置在夜色之中,只将遥月与围着篝火团座的人群点染得恍如仙境。
一头戴面具,身着宝蓝色鸟羽披风,杵着龙头拐的老者佝偻着背站在篝火旁跳舞。这舞沟通天地,沟通人鬼,任越兰亭见多识广也不禁为这庄严而荒诞,森然却又圣洁的仪式震慑得说不出话。
老者取了篝火中的一截带火的木头凌空一划,火星子溅落在人群里引发了阵阵喝彩之声。
他又往空中写了几个字,火光冲天,越兰亭与云栖月的四周腾起了矮矮的一簇火墙。
那老者的目光扫过了她二人又扫过满含期许的人群,最终停在了自己手头的一截火上。
“却说吾王降生之时有彗星垂于荒野,这是大吉之相,也是大灾之相。来往的祭司皆断言,此人或许会带来一场战争,但他们从不曾想过,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年轻人竟能够引得我妖界九部攻往人间,这一段往事,我东黎部子民也万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