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事(/)

    原来华月祭既为庆贺丰收,也为纪念昔年宗晅在孤逢山所订下的盟约,以此来弘扬妖界尚武之德。

    宗晅并非天降神威之人,他也并非王室嫡亲,这一桩密事而今也不再是甚隐秘。

    妖界百姓素来津津乐道的两件事,一为宗晅大婚,一为宗晅在孤逢山上引九部订立的合众之盟。

    古来妖王多与各部联姻,宗晅的上位曾惹得九部贵族不快,而后此人特立独行,绕过了九部贵族之女、绕过了待嫁的王室宗亲之女,径自从人间世古越国中抢来了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奉为王后,此举曾令宗室大惊失色。

    也便是在他的大婚之上,一场屠杀将异见者的声音洗刷得干干净净。

    那一场大婚曾令得王城万人空巷,迎接王后的木兰花大道由彭泽湖一路铺到了王城中庭,期间鼓乐齐鸣,四十八舞女在彩车前翩物开道,王后乘着白象行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到得王殿里。白象背上的王座有轻纱蔓遮挡,纵妖界百姓掷果相迎,却无一人得见王后真容。

    待二人在王殿落定,埋伏在王城里的银甲卫兵如潮水般涌出,将不远万里赶来参与王上大婚的九部贵族屠杀殆尽。

    宗晅踩着九部贵族的尸骸登顶了权力的巅峰,而后九部虽偶有叛乱与刺杀,这些不和谐的音调也都被宗晅的铁血手腕镇压得干干净净。

    “……王上运筹帷幄,以一敌百,实乃我妖界不可多得之圣主。”

    杵着龙头拐的老者在烈烈燃烧的火堆边回忆一段峥嵘的往昔,柴火噼啪燃着,空地上落针可闻。翻滚的浮光悬置在林间树梢,越兰亭细细看了片刻,却原来这些浮光竟都是那千年古树上飘落的绒絮。

    “我以为你东黎部对宗晅甚是不满?”

    越兰亭与云栖月紧贴胳膊着坐在一起,二人汗湿的衣衫黏在一起惹人心躁。

    云栖月冷冷瞥了越兰亭一眼,道:“不满归不满,他昔年联合九部结盟攻往人间之事,这确实在妖界可谓百年难得一遇。”

    越兰亭点了点头,陡然又想起季蘅顶着宗晅的皮囊在嘉陵江现身时的威风赫赫,心下咋舌,摇了摇头。

    “也无怪乎九部这么快便出借了兵力,有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屠城的君王,想必昔时九部贵族也受了不少苦。”

    二人挤在东黎部百姓之中围着篝火而坐,云栖月闭口不言,目不斜视。

    却听那老祭司又道:“而后之事便如民间传言那般,王上在孤逢山上团结九部之力,我妖界大军劈开六界封印,直逼得人间帝王连连败退……”

    “你们每年都要重复讲上这么一次?”

    云栖月皱了皱眉,悄声道:“我东黎部百姓爱听,百听不厌。”

    何止东黎部百姓,便是整个妖界民间都对此一事甚是津津乐道。

    越兰亭又听得那老祭司念了片刻宗晅的英明神武与百战百胜,心下好奇,又道:“而后宗晅败退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同粉饰的?”

    她话音未落,却听那老祭司大喝一声,道:“却说天枢门那厮实在是阴险狡诈,宵小之人。他三头六臂,奇丑无比,引自己的一众弟子将吾王围困在断潮涯边七日不出。吾王浴血奋战,越挫越勇,谁料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丝毫不给吾王喘息之机……”

    “……”

    越兰亭挠了挠头,一念庄别桥“三头六臂,奇丑无比”之态,一口气压在喉咙里险些没喘上来。

    她的跟前伸来了一只素白的手,手上捧了个帕子,云栖月目不转睛,道:“憋着,憋不住就拿帕子捂嘴,不许笑。”

    “……”

    越兰亭乖乖接过那帕子将嘴角捂得严严实实。

    “……所以,祸水东引,虚设一个强大胜神魔的敌手,如此便令得宗晅战败之事不这般丢人,是么?”越兰亭重重咳了两声,一见云栖月皱眉,忙又道:“仙门中人也如此教导入门弟子,你们非此一家,不必介怀。”

    云栖月冷冷扫了她一眼,越兰亭心下好奇,欠兮兮蹭到她的身边轻声道:“既然夜歌是宗晅的宠姬,想必你也认识他?”

    云栖月不答,越兰亭又道:“战时我恰在鬼蜮长眠,宗晅果真如传言中那般……?”

    “是,运筹帷幄,说一不二。其器甚伟。”

    什么器?伟什么?越兰亭愣了许久,直觉遥夜蒸出的热气险些将她熏的晕了过去方才反应过这句话的含义。

    她张大了嘴,经久不言,心头辗转了数百个念头,果然安静了不止片刻。

    云栖月眼见她表情古怪,脸上五彩斑斓,心头不忍,忙补充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

    “他是临衍的亲爹,临衍是你的后辈。”

    “……”

    “而夜歌是你的亲姐姐。”

    “……”

    “前辈,受我一拜。”

    “闭嘴。”

    越兰亭拿着她的帕子长喘了许久,直至帕子上浸的淡淡梅花香气都有些腻得让人发晕,越兰亭拨开人群站起身,颤颤巍巍一步三回头,低声道:“……我,我去缓缓。让我缓缓。”

    言罢,她不顾云栖月吃人一般的冷眼,不顾东黎部百姓的讶异,径自寻了个空置的地皮匆匆走了过去。

    身后那老祭司的故事还未走到终点:“……王上的碎魂一枪穿透了那道士的胸膛,二人双双落入断潮涯中生死不知。直至十日后,王上才被我妖界将士救了回来。这一桩生死滚过,吾王承旧神天佑,实乃……”

    越兰亭并未听得他实乃之后的几个字。

    她也并非因着云栖月之顾才心生感谓。此事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昔年她在鬼蜮长眠,庄别桥在断潮涯身死魂灭,她虽心有遗憾,但并未如而今这般痛彻心扉。

    昔年她在鬼蜮一睡复醒,她甚至未曾来得及打探庄别桥之死便开始上天入地地寻温冶的魂火。

    若非临衍同庄别桥曾有师徒之情,她原以为此人再不会出现在她的命途里。

    但他成了她生命里的明灯中的一盏。

    而后过了许久,她曾在一仙门弟子口中得知了那场战争的全貌。流血漂橹,马革裹尸自不必说,岐山的温润泥土为鲜血所浸染,残阳悬置几日皆成血色也不必说。

    尤为值得大书特书之事却还是那视死如归、心怀孤勇与人间至善的结阵之人。庄别桥只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他们或身死魂灭,或修为尽失,为的也仅是拱卫一方百姓之平安。

    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庄别桥写下这一句诗的时候,想必不曾料想到他被碎魂穿透心脉的终局。恰如宗晅引九部精兵在孤逢山厉兵秣马之时也未曾相见,自己的身躯最后竟会落到一个神界妖人的手中。

    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这一世的英豪如流星般耀眼,也如流星一样纷纷殒没。

    待一切归于长河与永寂,那些经他人之口重述的一段荣光却也成了怀古的意趣,而故事背后的沉重与挣扎,平生遗憾与快意,蝼蚁一般以身抗命的忠魂却再无缘能见得此刻的山和宁静与四海安平。

    她远远听着那祭司的絮絮之语,心头百转千回,一时悲戚一时激越,最终却都化成了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故国乡愁。

    白臻曾一口断言她要的是故国的印刻而非温冶的魂火,她初时不以为意,甚至颇想将他一击灭口。

    “……王上之英明断非我等所能轻易揣测。他在孤逢山引九部结盟之时,南边五部皆心有戚戚,我东黎部眼见得吾王有神威相护佑又有旧神遗音,不惜与五部为敌亦要同吾王同心同德……”

    百姓听闻同心同德几个字,纷纷点头应和,大赞东黎部族长英明。

    越兰亭已听不实许多褒奖之语,这些穿越时光的血与荣光,烈火与战歌并未触动她分毫。她只觉故人已去,痛彻心扉,而庄别桥被碎魂一击贯穿心脉之事则仿佛隔了飘摇的时岁,缓缓地、沉重地、不由分说地向她砸了过来。

    老祭司尤在絮絮叨叨装点先圣的荣光,一只秀手却在这时拍了拍她的肩。

    云栖月沉着脸给她递上了一个香囊,道:“凝神静气,此物能舒缓你头疼之症。”越兰亭还未来得及谢过又听她道:“今日讲故事的人倒是换了个生面孔。平日该是我外婆亲自过来。”

    越兰亭将那枚香囊揣入袖中,遥夜如水,繁星似银河,二人各自静置,各自无言。

    直至那老祭司举着火把大喝一声,道:“吾王武运昌隆!妖界武运昌隆!”

    在场百姓纷纷跪了下来,齐声大喝,响声震天。

    云栖月冷眼看着这一场沟通古今的仪式,怀抱双臂,低声道:“有一事他倒没来得及说。昔年吾王劈开六界封印是借了慕容凡的双鱼佩,也正因着这一层,九部贵族虽同他有血海深仇,到底也还心怀敬畏。”

    而敬畏则意味着又敬又怕,宗晅的行事手段还当真与慕容凡颇为雷同。

    越兰亭扶着大树缓了许久,忽而道:“你既在妖界又在仙门,你可有想过自己何以为家?”

    云栖月漠然看了她许久,见她神色恳切,不似作伪,放下了双臂,长叹一口气道:“没想过。不知道。”

    越兰亭掉头就走,未行两步又听她道:“你想听我忏悔?”

    越兰亭讶然回过头。

    “我到仙门是外婆的安排,我回来也是她老人家的布局,我从未有一刻能自己做主,我又为何忏悔?向谁忏悔?”

    “还有许多事,你我知道,妖界王室与仙门中人知道,两界百姓都不知道。”云栖月缓缓走上前,道:“诸如宗晅的妖王之位来得甚是曲折,那本应即位的先王之孙不知为何猝然离世。又诸如,他踏着我妖界贵族的累累白骨为自己堆砌功勋的时候,这骸骨之中有我的哥哥和父亲。再诸如,他逃往断潮涯之时曾捉了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怀孕了的遗孀以为要挟,庄别桥不得已退避三里,七星之阵是以被拖延了三日方才结成。”

    越兰亭静待着她的后文。

    “仙门需要造一个无所不能英雄,我妖界亦然。”

    “然而?”

    “……然而有许多事,我纵想心怀慈悲,也实在没有办法。”

    越兰亭未曾理她,却也未曾对她再心怀愤懑。

    她木然背过身,朝着篝火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徐徐而行,一边走一边感谓大岳泽之炎热与无处不在的蚊虫,无孔不入的阵痛与困惑,逃不开挣不去的、不合时宜的一腔慈悲。

    云栖月快步跟在她的身后。越兰亭心知她必不会放自己离去也不屑再同自己掰扯,也耐下心,缓下脚步与她并排而行。

    二人皆默然无语,皆各怀心事。

    她们一人曾在人间世犯下滔天杀孽,一人曾在仙门清修之所借着淫邪之名,争来了片刻的自由。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二人都未曾再有故国,也未曾再享用过故国的片刻温软。

    越兰亭心头辗转,沉吟片刻,忽道:“倘若那一战山石道人未曾身死……”

    “或许他会成为吾王现在的样子,”云栖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或许不会。说不准。”

    “倘若那时宗晅一击得胜?”

    “这般丧心病狂的事,还好没有发生。”

    越兰亭笑出声。她早有预知自己同云栖月或许是同一种人,却不料二人的苦乐竟在这般荒谬的、不合时宜的、蒸着蚊虫与灼热,勾连着往者不可谏与来者不可追的一个长夜之中莫名地相通相融合。

    这种苦乐临衍不懂,东君也不见得懂,但这个四海无家之人尚能窥见几分薄薄的凄楚。

    “你同夜歌既是胞姐,为何她的事也不见听你说?”

    “此事说来复杂……”云栖月迎着越兰亭的探究的眼神,硬着头皮,道:“她一门心思耽恋宗晅,连我东黎部之事与人间世的事情也不甚关心。看上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冷血薄幸之人,也不知她的眼睛是不是瞎的。”

    越兰亭闻言笑得更欢。

    “那你呢?”

    “……我比宗晅还要冷血薄幸,外婆为此甚是欣慰。”

    越兰亭思前想后,搜肠刮肚,只觉此人实在太过有趣,较王城里那群油头粉面环佩玲琅的王公贵戚不知有趣多少。

    她张了张口,好容易憋出了一句“姐姐真是吾辈楷模”,却见云栖月似笑非笑,怀抱双臂道:“你既如此问我,那我也好奇一句。临衍是个什么人,为何有他在前,你还能拉得下脸同伊骁那种货色一度春宵?”

    彼时二人正缓步到了一条小河边。

    两岸鸦声不绝于耳,越兰亭死盯着水影中的白浪碧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妖界之人自小便熟识各种气息,他的味道在你身上萦绕三日不绝,莫说是我,此处东黎部百姓见了你都能联想到鹿山部那只大花蝴蝶莫要这般看着我,我对此事无甚异议,纯属好奇。”

    你若有甚异议我就将你按到河里。

    越兰亭一念至此,心头百转千回,实不知如何才能编得出得一个万全的解释。

    “……那是意外。”

    云栖月“哦”了一声,不予置评。

    待月色稍舒,热气与云气在密匝匝的丛林土壤间不断蒸腾而出。待得火光与击鼓之声逐渐暗淡,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一前一后地往集会的空地中往回走。

    “你外婆多大年纪,每年还来扮作祭司与民同乐,当真老当益壮。”

    “九殿下积点口德。这是我族盛会,更可况依您老的这把年纪……”

    云栖月话音未落,却听祭奠之中传来了人群的惊呼声。

    有一女声大呵道:“这是我东黎部的领土,纵是皇家卫队也不得放肆!”

    另一人道:“我等奉王命缉拿叛党,尔等也想被连坐么?!”

    二人的争吵声空前清晰,穿过了层层的密林与朗朗夜空,直惊得越兰亭二人目瞪口呆。

    “……王储殿下,这东黎部之人抗命不从,视皇室威严于无误,您看……?”

    越兰亭听得那句“王储殿下”,登时头脑发热,怒从中来,险些就要提剑而上。

    她愣了片刻,云栖月死死拉着她的肩,不待沉思,脱口而出:“跑!”

    二人因而便顺着来时旧路没命似地狂奔而去。


看小说不过瘾,来古风电影网!看美剧尽在gfdy.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