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晅·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出生的那一年恰逢战乱,一场浑浊的夜雨刚过,我便被狠心的母亲扔在了门头沟外三里地的山岗上。

    她嫌我哭声不够嘹亮,日后并不能堪当大任,倘若我因而葬身于野狼腹中,也便算是旧神显灵

    。

    民间素将我的出生传得神乎其神,有言旧神天降者,有言八百里外可闻云雀长鸣者,事实上,那只不过是星垂野的千万个寻常雨夜中的一个。我并未葬身野狼的腹中,因为我的养父、彼时的妖界之主听闻了我的哭声后心生不忍,将我带回了王殿之中。

    我自小跟在他的身边修行,他也盼着我能够学有所成,辅佐他的儿子登上妖界的至高之位。

    但他未曾料到的是,最后登上妖界王座的是我这个野种。

    九部贵族对我的出生甚是鄙夷,鄙夷得以至于有人曾当着我的面称呼我为野种。

    我压抑住了愤怒,笑颜以对,也正是在这张笑脸的背后,我毒杀了王上的儿子,并将他的孙子囚禁在了昆仑虚齐云观之中。

    那小子名唤琅琊,平日里素称我为“小舅舅”。

    我听这称呼听得顺耳便会赏他几跟糖葫芦,几个肉包,令他多念着我的好。

    九部贵族从不念着我的好。他们权当我是个篡位的野心家,是一个不知感恩、狼心狗肺的禽兽。

    我宽容大度,懒得同他们计较,甚至当着这些异见者的面,我广发请柬,邀请他们到我的大婚之上游乐一番。

    我将他们的骸骨葬在了登临台下的瀑布之中,那日天光晴好,白花花的水流尽数被染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这也是我从王上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除恶务尽,快刀斩乱麻,必要之时不必顾虑太多无聊人的口舌。

    王上待我极好,他生怕我在孤逢山上受委屈,专程敦促着我与王城亲卫常往来。而后这里头的许多将士,尤其如我一般出身微贱、备受贵族排挤的将士都成了我忠诚的追随者,成了我刺向王室的刀。

    我心怀一个极大的野心。此事九部贵族不懂,王上不懂,连妖界百姓也不见得懂。

    我自小便开始琢磨,倘若妖界任由九部这般胡闹,各自为政,有能者不可居于上位,寒门之子不可入得孤逢山为我所用,就凭着这一群鸟用都没有的软蛋,我妖界的广袤之土迟早有一天得被人一锅端了。

    我从那时便在想,倘若我能令得九部齐心,令得妖界一统,这般赫赫功勋岂不是前无古人?

    这个野心伴随了我很多年,也困扰了我很多年。直至我遇到一个仙门道士,那人与我一样心怀大志,与我一样以身抗命,我大为惊喜,速速将他引为知己,并将赤水部进贡于我的一只乘黄幼崽赠与了他。

    他便是凌霄阁掌门慕容凡,小字阿远。

    也正是从阿远的身上,我得知原来六界封印并非无可撼动。原来只要找到了正确的钥匙,无需天神之力,我便可以劈开六界封印,率领我妖界战军齐齐攻往人间。

    我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令九部贵族臣服与名留青史的机会,我兴致勃勃,喜出望外,好容易才将他的那一把钥匙哄到了手中。

    但阿远未曾见得我率军攻往人间世的英姿便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长夜里溘然长逝。而目睹我由北漠一路横扫南下,直至扫得京师万里堆白骨之人却是一个十分无趣的道士。

    这人心软,仁厚,做事瞻前顾后,初出茅庐便得罪了仙门一大片人,断然没有阿远这般锐利。我只用阿远师弟的遗孀要挟了他一番,他便果真退避三舍,任我拿捏,实在无趣得很。

    照说这种人理应活不过初九。想来也是仙门一群软蛋被打得狠了,抚云殿上的人头还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怒气。

    他领着一群负隅顽抗的虾兵蟹将绕黄河、过并州、仅以一堆入不得眼的伤病残将便将我京师的据地一锅端得干干净净。

    也怪我那时候太过想当然。

    就凭九部这一群管中窥豹的怂蛋,即便到了人间世也是给人当柴火的货色。

    那人抄了京师,仙门大受鼓舞,而后我妖军断了补给,不得已只能屠城以滋养我军杀气,这是另一个故事。

    这其中的许多故事我都未曾来得及说。

    妖界民间素有说书人替我传唱我军战果,他们有人将我刻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也有人将庄别桥粉饰得三头六臂,十足唬人。我随意听了一两耳朵,心觉有趣,也便对着故事的失真之处未做过多计较。

    我不知妖界百姓听得他们的王这般威风赫赫,这般战无不胜该作何感想。倘若是我,我若听得一人勇猛无匹,运筹帷幄,我只想取而代之,并不会去崇敬他,反而会想杀了他。

    我的一生杀过太多的人,后有民间说书人曾言,我的王位是累累白骨堆成的。

    我将那说书人砍了双手割了耳朵放逐到了妖界极北之土,而后我左思右想,心觉有趣,也觉得他此言竟有这么几分道理。

    有时我曾问我自己,在这所有的亡魂之中,我可有对谁尤为心心念念。

    要说心生感谓那确实是有。

    一为吾王与他的儿子,吾王待我不错,将他闷死在王城的那个夜晚,我也曾有过片刻的动摇。二是阿远,他的死虽然于我没甚关系,但得知他身死魂灭之时,我依然自斟自饮了许久。

    其三便是庄别桥。此事说来惭愧,当碎魂贯穿他的心脉之时我觉得十分无趣。这坠入断潮涯而身死魂灭的命运实在太轻,太薄,我恨不得他被五马分尸方才能凸显出几分英雄埋骨的淋漓之感。

    但许久之后久得我浑浑噩噩回了妖界,浑浑噩噩修为尽失,浑浑噩噩混在王殿中被九部贵族逼宫之时,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他这样一个引得仙门全力以赴,引得天下人恨我入骨的人,我竟然从未同他对饮,我的困境也从未同他说过。

    当真可惜。

    那日黑云压城,甲光向日,九部战将在我王殿外虎视眈眈。我俯视着这一群怂蛋宵小,心觉无趣,只想继续闷在王殿中喝酒。

    他们以兵败为由逼我让权,更有胆大者欲杀我而后快,我思前想后,越想越烦,点了王殿里的一抔野火,本打算同他们同归于尽。

    也便是在那天夜里,我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我那只会哭和发呆的王后总算做了一件像样的事,我大喜过望,忙令皇家卫队替我将那孩子带回到妖界来。

    也便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世英豪一朝陨灭,英雄的功勋自有说书人传唱,但英雄的喜乐并没有人可以同享。

    我突然想到了断潮涯下埋骨的庄别桥,想到了栖身在昆仑虚九尺寒冰之下的阿远,想到了更远一些时候,那曾手把手教我认字习武的王上。

    依照妖族礼法,我该称呼他一声父王。

    我并未听得属于自己的那一声“父王”。

    当晚我战至力竭,王殿之门大开,身着银甲的九部精兵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栽满了凌霄花与紫阳花的花园里随处可见九部叛党。

    而我被他们死死困在石祭塔之上,石塔顶楼有疏朗的月色,九部战旗与一方石祭坛。

    我朝着石祭坛跪了下来。我不信命,不信天,也不信旧神。但这是平生第一次,我向天祈求,恳请老天能允我东山再起,也恳请无所不能的上古之神能令我妖界一统,令我的一腔豪情壮志有一个安放之所。

    旧神听闻了我的请求。

    他派来了一个人,此人自称九重天遗脉,他说他可令亡魂复生,也可令时光倒流。

    他将手掌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感到自己仿佛飘了起来。

    第九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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