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

    季瑶途径一株香樟树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凌霄阁小弟子探到树梢头掏鸟蛋。

    这是她被软禁在白帝城的第三年,瞿塘峡两侧的无边落木由盛而衰再复繁盛。待崖下江涛不再似冰一样刺骨之时,也即意味着绿意将至,无边光景一时新。

    嘉陵江一战后,季瑶与江上天枢门弟子一同落入了水中。也不知是否当一个人倒霉惯了就必有鸿运当头,她的前半生飘零无着,四处不遭人待见,蓦地却在落水的一瞬间,她抓到了一条缠在船板上的麻绳。

    那麻绳缠在她的手臂上将她拖行了许久。待她在寒冰一般的水流之中不辨日月、不知今夕何夕地沉浮一日半后,她又十分不幸地被前来救援的凌霄阁弟子捞了上来。

    凌霄阁弟子见她纤弱又木讷,一张凄惨惨的小脸上生着一块唬人的胎记,身形单薄得仿佛自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一群人便草草将她打发到了蜀中栖梧宫里打杂。她因而便奇迹般地被遗忘在了天枢门的视野之中。

    再而后妖界进犯,天枢门力抗妖军,门中上下除几个相熟之人外,一时竟也无人想起来找她。

    然而她的鸿运续航不及三个月便撞了薛湛。

    那日薛湛沉着个脸刚一出关,季瑶恰往栖梧宫里送绸缎子,二人远远一见,季瑶的心沉到了谷底,薛湛则大感鸿运当头。

    二人在四方成道会上虽有过草草的一面之缘,但季瑶身为沐芳的弟子,薛湛断不可能忘了她的脸。

    季瑶由是又成了白帝城里吃穿不短的阶下囚。薛氏财大气粗,季瑶虽被她们软禁于蜀中却也未曾受到苛待。彼时薛湛正为着个集结之令焦头烂额,蜀中昆仑两地辗转,季瑶眼看出逃无望,长吁一口气,这便在蜀中安安稳稳住了下来。

    这是她居于蜀中的第三年,这三年里她虽寻了不少机会往门中送信,然而不知为何,提笔正当头,她却忽然萌生了一股放逐一般的快意。

    蜀中除薛湛外无人识她,她也不必再被卷入到天枢门的新旧党争之中,季瑶一念至此,乐得逍遥,连临衍的音信全无与许家之一夕倾覆也仿佛不再那般难以下咽。

    季瑶好奇地张大了眼,眼看着那虎头虎脑的小弟子蹭着小半个身子趴在颤巍巍摇动的树梢上。

    他的两只手臂险险撑着,两只脚悬空,那趴在树干上的一只手正不要命地往那一丛绿意与绿意之中透出来的幼鸟叫声里头探。

    季瑶目瞪口呆,仰头倒吸一口冷气,却见那小弟子浑然不觉,小心翼翼磨蹭到了树梢一端,树梢在他的压力下弯成了一道弧。虎头虎脑的小弟子探手掏鸟,“啪”地一声,树梢应声断裂。

    小娃娃惊叫出声,季瑶不及思索,眼疾手快便幻了个风行咒将他稳稳托在了他的身上。

    小弟子安然落了地,他的手头还紧紧攒着一串树枝叶。那鸟窝受其惊扰也翻落了下来,一群雏鸟在泥地上凄惨地翻滚,鸟蛋碎了一地。

    季瑶于心不忍,捧起一只毛茸茸的雏鸟便想放回树梢上。

    小弟子好了伤疤忘了痛,拍了拍屁股走上前,扬声道:“鸟是我的,你不准偷。”

    季瑶瞪了他一眼,实不愿与他掰扯。那小子尤不死心,看样子想以武力迫人屈服,季瑶眼看纠缠不过,索性也不藏着,折了个树枝便将这混小子抽得哭爹喊娘。

    她近两年功夫虽不说突飞猛进,教训个把小混蛋却还是绰绰有余。

    小混蛋的哭声惊扰了栖梧宫守卫,众人一窝蜂将二者围了起来。

    那小子挂着半拉子鼻涕还想血口喷人,季瑶冷笑一声,道:“我打的就是你,如何?你爹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手下留情。你还要找谁告状就去,去之前先擦个鼻涕,别在我这里丢人。”

    众人有识得季瑶者,一念这小祖宗放又不能放,打又打不得,她若惹了事还真不好处置。

    正左右为难之际,一声声如黄鹂的女声道:“聚在这里做什么?都不用早课么?!”

    众弟子分开一条通路,却见连翘沉着个脸,三步并作两步往人群中行来。她常年在薛湛跟前谨小慎微,到了凌霄阁众弟子前自不必再行拘束。

    众弟子见惯了她平日里一副大爷作风,而今见她半路杀出,一时更不敢出头。

    那小混蛋抱着连翘的大腿便开始哭,连翘被他哭得心浮气躁,不分青红皂白,“啪”一巴掌扇到了季瑶脸上。

    如此一来,莫说围观众人,连季瑶自己都被她打得蒙了片刻。

    “看什么看,还不回去练功,杵着等骂么?”连翘狠狠扫了众弟子一眼,冷冷一笑,又对季瑶道:“有些人还当真自来熟,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就敢来教训我凌霄阁弟子?”

    她言罢转身就走,众人一一不敢言,季瑶反手摸了摸脸,道:“等等。”

    “何事?”

    季瑶走上前,淡淡将连翘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比连翘稍高,那身板虽瘦,到底也不算弱不禁风。

    连翘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心头火起,她张口还想骂人,却不料季瑶浅浅笑了笑,往旁边一让,道:“没事。您先请。”

    连翘不明所以,当真从她跟前走了过去。

    当此时,季瑶出手如电,飞速指往她肋下三寸。连翘不料她突然发难,正待反击,殊不知季瑶的这一指“三生映月”看似角度刁钻,实在并未着半分力。

    季瑶虚晃一招,左手反抓着连翘的胳膊往后扯,连翘退让不及,陡然被她近了身。

    季瑶拉着连翘的胳膊给了她一个过肩摔,众人不料仙门弟子居然还有这般流氓的打法,一时竟也未有一人出声喝止。

    直至季瑶好死不死点了点连翘的头,又拍了拍手,道:“我虽身在仙门,小时候也不是没被打过。你这娇滴滴一个大小姐,论起打架斗殴,还是欠了点火候。”

    连翘被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气得脸色煞白,恨不能将她生拆入腹。

    季瑶掰着她的手臂往后扯,边扯边道:“你们要告谁就去告,要找我麻烦尽管来找,我最不金贵,贵在耐打。”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凌霄阁弟子在蜀中多少受些拘束,季瑶一个被软禁的天枢门弟子,众人平日不理她便是,谁要真同她杠上便是脑子不清醒。

    季瑶虽表面泰然,实则也心慌手抖,惴惴得很。她方才仗着自己“人质”的身份出手教训了个小混蛋,不料小混蛋引来了一个更大的混蛋。照说自己在人家的地盘上,断不该行事如此莽撞,她此时虽看似占了上风,实则也正不知如何收场。

    正自犹豫之时,旁边树丛中传来一声轻笑之声。

    众弟子闻声后头皮一麻,纷纷朝那笑声跪了下去。季瑶起先不明所以,待看清树后来人,见那裹着狐裘露出半张脸之时,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薛掌门。”

    季瑶实在不明白这忙至晕厥的一个人为何竟有这闲工夫窥探小辈弟子打架斗殴,看这样子,他仿佛还津津有味看了许久。

    季瑶一念至此,头皮更麻,忙放了连翘朝薛湛低下头。

    “低头做什么?你方才这一招用得极好,既吃准了敌方夜郎自大又借用了距离的便利,倘若你是我的弟子,此举该夸。”言罢,薛湛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滚了一身泥的连翘,道:“倒是你。跟你说了多少次,对战之时切忌轻敌,怎地为师念了如此之久,竟还不能让你长点记性么?”

    今日的薛湛实在反常。或许是春日晴好,开春的暖阳带来浅浅的愉悦,又许是天枢门肖卿长老的手书恰好寄到了他的手中,他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本想往后山登临阁去一趟,却不料恰撞见了这般有趣的一幕。

    他破天荒地未曾发火,也未曾将一众呆若木鸡的弟子关到后山禁林思过。

    薛湛背着手,眼看连翘早被吓得没了骨头,而季瑶诧异归诧异,到底还算冷静。他心头感慨,又将此人打量了一番,一面打量一面却蓦地想起沐夫人迎着肖卿的怒火陈清利害之时。

    这般冷静而不淡漠,低调又不懦弱的神态,当真像极了……

    “你方才的一指功夫是怀君教你的?”

    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是,回掌门的话,此乃怀君长老所创之武学,名叫三生映月。弟子学得不好,让薛掌门见笑。”

    薛湛的唇角勾起了细不可查的弧度。

    “照猫画虎也像了五六分,不错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拂袖即走,连翘惨兮兮从泥地里翻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一股脑跟在他的身后,如一只忠诚的哈巴狗。

    “你跟来做什么?”薛湛蓦地沉下脸,道:“连一个天枢门小弟子都打不过,滚去后山思过,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连翘泫然欲泣,薛湛闻所未闻,径自对季瑶道:“你,跟我来一趟。”

    季瑶硬着头皮,迎着众弟子的震惊与探究与满腔惊骇,行不得两步便对薛湛一拜,道:“素闻薛掌门最为宅心仁厚,方才我有错在先,要罚且罚我……”

    您老这般忽然来一锤子,我实在怕得很。这后半句季瑶未曾说。

    “宅心仁厚?”薛湛笑了笑,道:“造谣也不看个着头,这都是什么人在胡言乱语。”

    季瑶实在摸不准此人的脾气,心头惴惴,颠颠跟着他又走了两步。她方一开口,薛湛挥了挥手,道:“莫要多想,你既在我蜀中之地,总不能让人以为我们不懂待客之道。”

    我都被您老软禁三年了,您这待客之道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季瑶低着头闭口不言,薛湛负手走了两步,回过头又道:“更何况你天资不差,倘若留在我凌霄阁中也未必没有用武之地。明日一早你往丹心阁来一趟。我亲自指点你两招。”

    季瑶闻言双腿一抖,险些便从陡峭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要说这说太平不太平,说乱也未至大乱的一个人间世,有人鸿运当头,有人印堂发黑,有人命犯太岁如孤星降世这都是常态。但季瑶万万不曾料到,这几道运势竟能在她的身上齐齐显灵,直显得她甚是怀疑自己是否沾了不该沾的事,拜了不该拜的佛。

    诸如薛湛指点她武学一事,这在凌霄阁弟子眼中实乃天降殊荣,但对季瑶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凌霄阁人质来说,这与其说是“指点”,不如说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譬如

    “力道不对,手臂抬高些,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

    “你这幻的是个什么东西,临阵对敌,这破玩意能有什么用?”

    “……”

    “剑乃君子之器,你这是劈柴。滚回去重新来。”

    “……”

    不得不承认,当薛湛抱着个暖炉沉着个脸的时候他还有那么些神秘莫测与运筹帷幄之气概。

    当他被季瑶气得怒发冲冠而掌门威严不存之时,季瑶心有戚戚,一言难尽,除了缄默外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脸来应对他。

    我早说过自己并非天资卓绝之人,您老硬把我抓来闻鸡起舞,这不是没事找事找罪受吗?

    但这话季瑶万不敢说。

    不但不敢,她在薛湛跟前还越发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又一着不慎惹了这老佛爷何处不快。谁知她越是小心翼翼,薛湛仿佛越是恨铁不成钢。

    一日,他终于实在忍无可忍令季瑶扎了一个晚上的马步,第二日季瑶险些散架。

    她破天荒地朝薛湛反唇相讥,薛湛淡淡笑了笑,只将她一顿修理后神清气爽地令其继续扎马步。

    季瑶既怒且困惑,越想越发心下生凉。

    “……薛掌门我实在胸无大志不堪大任,敢问您为何定要拿我过不去?”

    彼时薛湛正在暖阁中嗑瓜子,而季瑶正如哈巴狗一般被他安排在一边扫瓜子皮。

    薛湛骄矜地扯了个白帕子擦了擦手,期间季瑶摇了摇头,对此人朝令夕改,阴晴不定,一把年纪行事如孩童的脾性一日三叹。

    “我亲自指点你武学是和你过不去?”

    “……”

    您不仅指点我武学,您还令我擦琴扫地端水盆,甚至大半夜把我抓起来煮夜宵。这不是杀父之仇又是为何?

    季瑶轻叹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道:“这次也是熏檀香?”

    这便是薛湛的另一重不受待见之处。若非此人金玉其外,谁又能想到一宗门魁首竟能这般骄矜且挑剔且龟毛。

    蜜瓜要切成小块摆在青瓷盘里,银耳羹要配南疆糯米,连平日用来擦手的帕子也要用皂角水浸过再拿香炉熏过,否则“食之无味,今日心绪不宁”,横竖一大片凌霄阁弟子又要遭殃。

    薛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把我库房里那副寒玉棋子拿出来。”

    “……我棋艺不精,怕令掌门见笑。”

    “谁说这是给你用的?”

    季瑶如蒙大赦,刚行两步却又听他道:“我听闻你昔年曾在玲珑居待过。怎地,在那种地方竟没人教你下棋?”

    季瑶忍无可忍,回头道:“薛掌门,您再这般打探我的事,我会以为您看上我了。”

    一粒瓜子掉到了地板上滚了滚。

    薛湛愣了片刻,将那粒瓜子扔回竹篮中,正襟危坐,整了整衣领,神色恳切,一字一句道:“给我滚。”

    季瑶飞一般地冲出暖阁,只觉外头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今日也是老虎屁股上拔毛的一天。


看小说不过瘾,来古风电影网!看美剧尽在gfdy.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