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
一张撕了半面的绢帛上草草写了几个字,薛湛笑吟吟将那几行字略扫了一遍,一手支在矮桌上,一手捧着暖炉,好整以暇对季瑶道:“你可知这是谁的东西?”
季瑶低头擦琴,假意未觉,他又道:“你可知这上头写了什么?”
季瑶连日被他夹枪带棒嘲讽得脸皮极厚,眼观鼻鼻观心,实在不想再与他掰扯。
薛湛将那暖炉平平安安安放到桌上,拿起那绢帛摇了摇,悠悠念道:“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晶汤火命如鸡……你可知后两句是什么?”
此乃前朝大才子博仁狱中寄妻之书,全书凄惶不安,心怀愧念。季瑶古怪地瞥了薛湛一眼,道:“薛掌门未曾婚配,这身陷囹圄之时寄与发妻的绝笔之信,想来你我都难以体味道其中真情。掌门的莲花糕可要现在给您端来?”
她的一句“真情”令薛湛险些笑背过气。
“不慌,下午我有客人,晚些时候你再过来。”
他眼看季瑶如蒙大赦地行至暖阁门边,忽而道:“这客人是你天枢门长辈,你可想见一见?”
能当得起薛湛一句“天枢门长辈”的怕只有肖卿了。季瑶面色古怪,淡淡道:“薛掌门可愿让我见?”
“你若想见,我自不会拦着。”
他虽作如此说,实则季瑶心下了然。现天枢门派系一分为二,沐芳为抗妖而领着一众伤病残将在岐山勉力难支,肖卿名为“四下合纵”,实则这些日子不是在并州便是在京师,没有半分施以援手的意思。
季瑶在门中时便与众师兄不睦,而今肖卿眼看已被薛湛收归,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肖卿若愿为了她而得罪薛湛才是见鬼。
“世间万事讲究缘分二字,倘若我与师门有缘,自然谁都拦不住。”
季瑶言罢拂袖而出,薛湛悠然地将那薄绢丢到暖炉之中。他冷眼看着纤黄的绢布在火舌的舔舐之中翻卷成了一捧灰,掸了掸衣袖,喃喃道:“好一个其中真情。身在牢中也不忘彰显一番风骨。风骨一物,到死也都没有人知道。师兄,你的这一团风流债呐……”
今日惠风和畅,春日晴好,蜀中的料峭春寒不似桐州湿润,一阵和风一阵雨,雨后晴空复又恬然怡人。季瑶出得丹心阁,心下惴惴,思绪翻滚,当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照说她从小生在天枢门清静之地,若说对岐山谷地没有丝毫念想那是妄言。门中师兄妹虽视她于无物,但沐芳待她亲如母女,师兄对她也颇有关照。
当此妖军逼境,门中人手短缺之际,她不往岐山添砖加瓦贡献些战力则实在说不过去。
但她实打实地不想回去。
她想同沐芳报一声平安,想托人打探临衍的消息,但长生殿里的熏香与山门前的长阶令她一念生畏,惧怕得恨不能永生永世地藏起来。
她觉得天枢门就仿佛那巍峨耸立的一座戏台子,而她是那被赶到戏台子上耍宝献丑的鸭子。想来薛湛也是拿准了她的这点心思方才放放心心将她留在白帝城中,季瑶一念故人,近乡情更怯,怯懦得手心冒汗,连走路都专程避开人烟繁密之处走。
倘若果真撞了肖卿,她怕能羞愧致死,自残以谢罪。
季瑶一念至此,中途折转至藏书阁又至厨房。直等她一只脚踏到了伙房门槛放才想起来,薛掌门神通广大,辟谷多时,怎地近日竟贪恋起了莲花糕这种甜得齁人的东西?
他怕不是诚心拿她寻开心吧?
季瑶沉着脸敲了敲伙房的门,门中无人,她便大起胆子操起袖子往灶台边去。
这一去,命犯太岁,故人相见,她便与在伙房里喝粥的肖连城撞了个眼对眼。
“……”
“……对不起,走错了。”季瑶乘其不备转身就跑,肖连城眼疾手快撂翻了一碗小米粥,二人讶然拉扯之中,另有一人入得伙房之中。
连翘见肖连城好死不死拽着季瑶的衣领子,季瑶一手拽着自己的衣领,另一手凝了个奔雷诀眼看就要动手。她讶然失色,张了张嘴,道:“……你们在干嘛?”
“……”
季瑶觉得自己近日命犯太岁,实在该往城中灶王爷处上一炷香。
待三人好容易手忙脚乱收拾了眼前乱局,肖连城重重一咳,对季瑶道:“我随师父来蜀中办点事,不对,你、你怎地也在这里?”
这其中因缘际会解释起来实在太过复杂,季瑶指了指灶台上一碗被春寒吹冷了的小米粥,道:“我来拿吃的。”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你可知门中近日又是妖魔攻山又是孤立无援,你、你倒好,堂堂天枢门弟子,沐芳夫人的传人,你居然在此……”
季瑶揉了揉脑袋,道:“我待会再同你解释你先放手别再拽我衣服。”
一边连翘听得二人你来我往,虽未猜中此间全貌却也将她的窘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指着季瑶对肖连城道:“哎呀这位小道长当真误会。我师父刚收了这位小妹妹入门,现下她已经是我的师妹啦。”
季瑶闻言,一时头大如斗:“……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凌霄阁虽不比天枢门盛名在外,但蜀中素来少战乱,伙食又还好。这小妹妹在我白帝城娇嫩地养着难道不比在你天枢门成天担心受怕要好么?”
“……你、你们……你个叛徒!”
季瑶见肖连城气得脸如猪肝,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刚想解释两句却又隐隐觉得无甚可说。倘若来人是门中其他人便也罢了,此人自顶了临衍做了那便宜首座弟子后行事越发狐假虎威,最爱打肿脸充大爷。
倘若真与他道明自己的苦衷,只怕此人要么嗤笑着将她嘲得体无完肤,要么转头便央肖卿治她临阵叛逃之罪。
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季瑶冷了脸,铁了心,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她又冷冷扫了连翘一眼,道:“与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再多嘴,我倒不介意故技重施再将你打一顿。”
“你……!”
连翘虽修为比季瑶强些,到底季瑶盛宠正当时,她倒果真不敢动她。
连翘一念至此,嫉妒得险些就要烧起来。照说薛湛平日在门中也不见对谁多有亲厚,连收了个徒弟也仅是随口指点两句。她本以为他生性淡薄,待谁都一样,却不料这半路杀出的季瑶轻而易举便夺了属于她的“圣眷”。
此人既不好看又没有过人天资,这般纤弱又讨嫌的一个人,薛湛到底为何对她青眼有加?
她越想越怒,怒得恨不能寻些阴损咒术咒得她浑身生疮,痛不欲生。
连翘每想到此处便颇为舒展,舒展不多时,待她又见季瑶跟没事人似地低着个头,少言寡语,我行我素,她便恨不能将此人卖到城中烟花地里受辱才好。
“瑶姑娘当真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连翘冷笑道:“我凌霄阁救了你一命,给你好吃好喝又教你剑法,你便再是不认,我门中师兄与你秉烛夜谈之事你也要矢口否认么?”
季瑶目瞪口呆,脑子转了好几转方才想起来她所谓“秉烛夜谈”是为何事。
那日薛湛心血来潮要教她下棋,季瑶头晕脑胀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不好忤逆薛湛又不想劳烦自己的困意,技出无奈之时方才找了守夜弟子为自己准备了些苦艾草熬成的汁子以作提神醒脑之用。
怎地这般稀松平常之事,到了连翘的口中竟成了她与人“秉烛夜谈”?
季瑶心知连翘这是卯足了劲要往她身上泼脏水,既泼脏水却又不想将她视若神明的薛湛拉下水。她本就出身不好,烟花地里的那些腌渍事她自小耳濡目染,若说她冰清玉洁,小白兔似地一问三不懂却也实在太假。
季瑶摇了摇头,刚道了一声:“你别血口喷人……”
却见肖连城怒目圆瞪,满脸惊骇,大呵道:“你!你竟这般不要脸!我门中当此危急存亡之时,你竟在其他人的地盘上与人苟且……”
他话音未落,季瑶扬手便一个奔雷朝他劈了过去。
“苟且苟且,你那猪一般的脑子怎地不拿出去嘉陵江里洗一洗!我若果真是这般的一个人,在天枢门时沐芳夫人又为何收我入门!你是脑袋长包经年不愈还是脏事看多了听风就是雨,你我好歹同门一场,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几道惊雷下去,灶台上的小米粥与锅碗瓢盆咕噜噜滚落了一地。
连翘不料二位天枢门弟子竟真敢在凌霄阁的地盘上大打出手,她本想幸灾乐祸好好围观一番,一念此乱局同自己脱不开干系,回头若薛湛问责,她这怕是正撞到了刀口上。
连翘心满意足地抬脚欲跑,季瑶反手一个瓷碗砸碎在她的跟前怒喝道:“怎么着,丢了个屎盆子便想溜之大吉?我天枢门弟子素来行事端正,还从没见过你这等无耻宵小!”
这边是三个小弟子在厨房里闹成一团,厨房外是雨疏风急,云层翻卷,眼看一场春雨又要落了下来。
一个肩头湿了的小弟子急匆匆步入厨房里,见一地狼藉与三人狼狈,愣了片刻,道:“掌门令我来喊……”
他将一张脸红彤彤的连翘与糊了半身小米粥的季瑶一一打量了一遍,指着三人中稍微体面些的肖连城,道:“这位咳,小道长。您师父让我替他带一句话,他说……”
小弟子又紧张兮兮地扫了二位姑娘一眼。
肖连城心知此话不便为外人听取,便挥了挥手,令那小弟子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才不到半日功夫,疏风和畅便已被阴沉沉的云霾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心头恼然,虽不至于当真信了连翘的荒唐之语,对季瑶这一走三年了无音信之举也甚是不敢苟同。
肖连城深皱着眉抢过小弟子手中的竹伞,小弟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肖卿掌门说,他来时发现崇山有一结界松动,这便要动身去查探。”
“他可是要我一起去?”
小弟子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他说,此行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想来半月便可来回。他令您好好呆在白帝城,没事与凌霄阁弟子多切磋武学。平日里行事多收敛些,千万莫要忘了天枢门的教诲。”
“此外他还说了什么?”
小弟子面露难色,左右四顾,挠了挠头,讷讷不言。
肖连城见之来气,提起衣摆便要往山下敢,小弟子忙将他拦了,道:“他还说,倘若他并未在半月内回来,还要你往岐山跑一趟,找到沐夫人,并对她说、说……”
“你怎地说话吞吞吐吐急死个人?!”
那小弟子受了他一嗓子,心下一急,脱口而出,道:“说天枢门百年薪火这便交与夫人手中,请夫人万莫推辞,也请众位弟子莫忘初心与君子之德。”
肖连城举着个伞,提着衣摆,听他此言,吓得一时没了主意。
也莫怪肖连城怯懦,他虽顶着个首座弟子的名头,实则这一年半载也未得到多少历练。而诸如仙门与朝中的纷争,天枢门于凌霄阁的合纵与相互猜忌,他身为小辈,自小被肖卿保护得甚好,自是没有人告诉他。
另有许多事也没有人告诉他,诸如肖卿此行并非如小辈弟子所言这般轻巧。
他自离了岐山便与薛湛虚与委蛇,除借用凌霄阁余威与薛氏之名抗击妖魔外,他隐隐也猜到了薛湛与朝中、与妖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肖卿往薛湛处试探虚实,薛湛反将一军,以“崇山结界松动”为由哄他前去查探。
他心有惴惴,辗转不安,既不可不去,去也隐隐预感到了此行惊险。肖连城便是这“万全准备”的其中一环。
这孩子心性不稳,极易受人干扰,实非传承天枢门薪火之人。肖卿本想令他留在蜀中,倘若形势有变就往岐山报信,想来他虽与沐夫人有些嫌隙,沐夫人深明大义,必不会置他于不顾。
而这“临阵托孤”的惊险与无奈尽数被混在了蜀中一场大雨之中。
另外被混在大雨之中的还有一封信。
信是季瑶写的,她思前想后觉得肖连城所言在理,好容易平复心绪,奋笔疾书,将自己落水后的一番辗转告知了沐夫人。
她本想捏个诀将此信偷偷送往门中,不料丹心阁四周皆是耳目,她的纸鹤还未飞出多远便被凌霄个人劫了下来。
此信落到了薛湛的手中,薛湛由是面无表情将纸鹤丢到了暖炉里付之一炬。
与季瑶的纸鹤一同烧成了灰的还有陆轻舟的手书。
那日薛湛未曾同季瑶言明,这凄惨惨的一封寄妻书是陆轻舟身陷蜀中水牢时写的。
那时他四顾茫然,前途未仆,心虚烦乱之际也未曾计较这“妻”之一字的厚重便给谢棕琳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理所当然地也落到了薛湛的手中。信中未着多少深情,只草草写了两句自己的境况,而后附了一首诗。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陆轻舟并未葬身于绿水青山之中。
谢棕琳从不知道他与自己留了一封信,恰如薛湛也不知道,为何他拿到这封薄绢之时竟有些许颤抖。
他将那薄绢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而后蜀中和风细雨,春来新枝初绽,这些微不可察的几分波动,再无另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