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合欢殿上出了个居心叵测的奸细,一阵大乱与虚惊之后,众贵族便再没有心思在里头寻欢作乐。

    所幸王储对胴女也没甚兴趣,三日的狂欢便持续不到半日便曲终人散。

    越兰亭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此事距王储大婚还有两日,而她正在下城区的一个窑子中悠哉哉地吃蜜瓜。

    这窑子是东黎部的产业,也是东黎部在王城布下的第一道眼线。窑子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方便掩饰行踪。不好之处则在于一群裸着上身的姑娘与精壮男子成日里在小院中嬉笑打闹,此场景实在太过……淫/荡。

    越兰亭斜靠在二楼露台的栏杆上啃着蜜瓜,她跟前的青衣男子面如锅底。

    他斜眼看了看院中的大树与荒唐之景,猛咳了两声,道:“您可以扮作鹿山部侍女混入送亲队伍之中,再顺势混入孤逢山。”

    “你当人家傻么?合欢殿出了这样的事,我若是鹿山部管事,必然揪着每一个仆役的老底往死里挖。我一个形迹可疑,脾气火爆,浑身上下都是疑点的人,还不如直接混到孤逢山大牢中来得快些。”

    您老也知道自己形迹可疑脾气火爆?

    黑衣男子又咳了数声,眼看越兰亭正目不转睛盯着树下一个身着纱衣的姑娘出神,既不敢扰她也不敢深问。他想起那夜月色蒙昧,越兰亭浑身沐血地敲开了他的大门,他险些以为此人恶鬼附身,险些将此人叉到外头的臭水沟里去。

    不料这才修养了不过两日,此人活蹦乱跳壮硕如牛不说,还成日里嗑着瓜子吃着蜜瓜。而今她居然还居高临下色眯眯地盯着人家晒衣服的姑娘……

    “……九殿下?”

    黑衣男子晃了晃手,越兰亭回过神,悠哉哉丢了两片瓜子皮,拍了拍手,道:“那姑娘生得真好。多少钱?”

    “……”

    越兰亭挑了挑眉,道:“我又不会赖你账。”

    “殿下哪里的话,您是我东黎部的贵客,倘若您吩咐下去……”

    越兰亭挥了挥手,道:“让她今晚来找我,带一套她身上的衣服给我。还有,你且替我谢谢你族长一声,我此番闯了不少祸,承蒙她老人家不嫌弃,这还愿意与我一起做事。”

    “……在下是虞广陵殿下的属臣。”

    越兰亭想起那远在孤逢山为质的英姿飒爽的姑娘,拍了拍那男子的肩,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虞广陵殿下自小便受此磨砺,日后必成大器,此事你不必太过忧心。”

    言罢,她不死心地又看了那姑娘两眼,临走前还顺走了两个鲜嫩肥美的蜜瓜。

    黑衣男子见之切齿,想揍她而不敢,只得将一腔愤懑尽数发泄在了棕榈树上。

    越兰亭自在逍遥,乐不思蜀,同那鼻尖上长了两颗雀斑的姑娘秉烛夜谈了一个晚上后套出了几件事。

    其一,王储大婚之日,照例当有太子妃骑着白象巡城之盛典。此盛典虽不一定能经过下城区,但他鹿山部富可敌国,伊霓的嫁妆排满了三条长街。

    即便是为了彰显他鹿山部的财力,这巡城之举也定然会令得王城万人空巷。

    其二,眼前这小姑娘同王城里的一个厨子有些许瓜扯。孤逢山上浩浩荡荡好几百人,仆役总有仆役的活法。而仆役的其中一个活法便是与下城区的姑娘们往来。

    厨子因给伊霓的巡城队伍准备吃食的缘故,恰知道她届时将在上城区偏西南角的一个神庙里停留片刻。

    到时越兰亭可以借着这小姑娘的情,偷偷经仆役送瓜果的时候混入到神庙之中。那里地处上城区,守卫虽戒严却也不比下城区这般密不透风。

    到时伊霓将在神庙里与鹿山部族长有一段短暂的会面,而众仆役必然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她这个计划比直接混入鹿山部巡城队伍要可靠许多。

    但此举也并非十分容易。王城之人不傻,前有越兰亭刺杀王储而不得,而后合欢殿小岛上燃起了一股不明不白的火,到时全城戒严,守卫必将倍增。

    便是越兰亭到了神庙后厨也不见得能搭上能说得上话的人,而倘若她再想孤军深入不免又要惊动鹿山部族长。

    越兰亭一念至此,买了小姑娘的两套衣服与一套面纱,幻作她的样子后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于她甚是陌生。她早些年上天入地玩乐之时曾幻化成不少样貌,如今细细想来,那些或清秀或丑陋的脸,竟无一张可以记得清。

    她猜自己该是审得疲了方才这般颓丧,而这容颜不改,生死无序的一具身体,令人心折是一,令人无力与混乱也是一。她的身体并未留下什么痕迹,无论是刀斧之力或是任何分开皮肉的力量都仿佛与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干系,她初时引以为傲得很,飘得久了又觉得十成十地无趣。

    临衍背上的那道疤痕之缘由她还没来得及问,而自己与他阔别这许久,细想来竟也没多少事情可以说。都道相思走到了,一朵花一片叶的琐事都恨不能青鸾传信,怎地她年纪一把,看山看水,看到头来竟连些像样的情话都说不出来?

    越兰亭颓然地揉了揉额头,只觉自己的头痛之症又要翻江倒海地卷过来。

    她寻了一盆凉水,将水化作寒冰后放到口中含住。这是云栖月教她的法子,倘若头疼得实在不能忍便吃些辣。

    下城区的窑子中自不能找来薄荷香片与人间世的辛香料,她遂以寒冰代之,一口咬得头顶与脚底板都是凉意。

    嘴巴里含着冰冻三尺,窗外的一株凌霄花恰正灼灼盛开。妖界较人间世热上不少,许多人间世里头还埋在冰雪之下的绿植,到了这里也便都生机盎然,灼然竟放。

    越兰亭对着长夜与繁花又闲思了片刻,直至口中的冰块化成了不冷不热,不明所以的一滩水,她长叹一声,遥望着孤逢山上如繁星一样的灯火,颇有些担心云栖月的安危。

    云栖月此时也恰正遥望着下城区的灯火。她的身后站了一个人,那人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拽着她的头发。她紧咬着嘴唇,脸埋在橘色灯火所照不见之处。

    她感觉自己仿佛神魂分离一般,体感的温度再热也掩盖不了满心的百无聊赖。

    那人倒是甚在兴头,兴致好得以至于将她的肩膀掐得紫了一片。

    她转过身,小声细喘,扬起些许讥诮的笑意,道:“你也不怕夜巡时有人找来?”

    此人同伊霓长得有七分相似。他的身上自带一股香,此香产自鹿山部蛇谷。

    他是伊霓表了好几表的哥哥,王城亲卫队首帅,也是大婚时率军巡城之人。

    那人将云栖月翻转过身,凑到她的耳边地笑道:“素来听闻殿下您艳名远播,比之夜歌殿下还要致命与销魂。若能死在你的身上,当真不亏。”

    他爱极了她雪白色的、高昂的、如云雀一样洁白无瑕的脖子,更爱将这一截脖子弯折过来,牢牢掐在手中,生吞入腹。

    云栖月圈着他的肩将他拉朝自己。

    “我姐姐她自然是好颜色,好滋味,”她笑道:“但我现在最不想听见的便是她的名字。”

    她的眸光泛起些许红。那人本以为这是流泪的先兆,待他再细看的时候,她的眼波便如一汪泉水,一口了无波澜的古井与一片海。他昏沉沉一头撞了进去,云栖月一手抵在他的胸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大典之时,你将带着卫队留在孤逢山祭塔废墟,倘若有人问起来,你只说这是王储的命令。知道了么?”

    那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人知道云栖月擅长魅惑之术,她也从未将此事告诉他人。此时遥夜疏朗,星辰似海,观此澄澈的天象倒丝毫看不出来大典的空前盛况与盛况之下所埋藏的杀机。

    云栖月拍了拍那人的后脑,那人眨了眨眼,陡然清醒了过来。

    “……继续呀。”

    她眯着眼睛,手指游离到他的胸膛,仰起头,可谓十分乐在其中。

    越兰亭一大早便被困在了上城区西南角的神庙之中,是以那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排开了三条街的鼓乐齐天的巡城她并未看见。

    伊霓起得与越兰亭差不离早,二人纷纷换上了新制的成衣,盛装以待,迎接各自不同的命运。

    越兰亭在神庙后的林子中与三盆冬枣较劲,伊霓骑在一头通体雪白的大象背上,端坐在支着三层轻纱与两道遮光帘的御辇之中晒了整整一个时辰。巡城的队伍由彭泽湖边开始,进内城,沿着分离上城区与下城区的内城河一侧缓缓行进。

    期间万人空巷,锣鼓齐鸣,瓜果盈车。她的白象前有三十六舞女与十二卫士开道,她的身后跟了排开三条街的金银与织锦。

    有王城百姓将这一场婚礼与宗晅迎娶古越国王后的婚礼相比较。古越国王后远在异乡,孤身一人,她的排场自不比伊霓光鲜。若非宗晅垂怜,她连像样的衣服都寻不得一件。

    更何况她凡胎羸弱得很,据闻她坐在白象背上才过了三炷香便险些被热得晕过去。

    妖界素有传言道,其人乃人间第一绝色,否则凭宗晅的强势怎么偏生挑中了她。此事三人成虎,众说纷纭,玄乎得很但此时坐在白象背上的那一位是什么身份与什么姿色,众百姓纵再有不满却也不敢质疑此事。

    鹿山部为了彰显对王室的忠诚可谓下足了本。除去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伊霓的陪嫁还有鹿山部东侧的八座城池与一条玉脉与此相对,孤逢山上整装待发的十二团先导将士则有一半归鹿山部管辖。

    伊霓端坐在白象背上威风凛凛,供万人瞻仰。越兰亭闷在神庙背后的稀稀落落的树林中,望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冬枣望洋兴叹。

    二人皆心头跑马,十分想骂娘,二人又都不得不陪着熙熙攘攘的江湖人将这一场戏演完。

    是以当伊霓掀开半片纱帘同河对岸的下城区百姓挥手示意之时,越兰亭精疲力竭,腰酸背疼,刚刚好洗完了一盆大枣。

    今日天色大好,晴空万里无云,越到了中午则越是热得令人心浮气躁。越兰亭端着一盘冬枣与一点幻术哄得了神庙里的厨子的垂青,厨子给她指了一条由后厨通往前厅的、仅供仆役通行的路。

    时值正午,太阳太过毒辣,神庙里乘凉的众人皆有恹恹之色。

    几个管事之人草草盘问了那领头的侍女两句,一队少女飘着香气款款而行,几人便就这样放过了混在队伍最后头的越兰亭。

    当越兰亭端着一盘又大又圆的枣子往大厅里走的时候,恰正听闻鹿山部族长道:“我并不担心你对鹿山部的衷心,你也并非耽于情爱之人。我只怕你的作风太过张扬……你需得知道,我鹿山部的财富也并非天降之物。”

    她本以为自己所混入的这一队侍女只需摆好了果盘就走,岂料伊霓竟比意料之中早来了大半柱香。

    按说此事也怪不得她。纵是伊霓这般在白象背上做足了王后威风之人,待她巡完了下城区河岸与上城区的三条主街,好容易熬到神庙里歇脚之时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她死活不愿再往侧街上去,众人拿她没有办法,哄又哄不好,威逼又不敢,这才手忙脚乱迎着这一尊大佛提早到神庙里歇脚。

    伊霓踩着黄金包边的铜梯子下了白象,还没站稳便有五人蜂拥而上为她扇风端茶。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神庙,神庙外头的白沙滩上留了一地凌乱脚印,而鹿山部族长已在神庙之中恭候多时。

    照说这是她最后一次面见自己的父亲。但鹿山部势头甚足,祖宗礼法于他们也全是狗屁,是以伊霓未曾哭鼻子也未曾感到依依不舍。她心浮气躁地听族长唠叨了两句,其间左右侍女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而那年过半百依然风姿甚足的族长冷眼观之,懒得计较,破天荒地也不曾唠叨许多。

    越兰亭不知伊霓回了句什么。她眼看着自己距主厅越来越近,心下紧张,而主厅里身着黑色长披风的新娘正背对着门。

    她的父亲站在她的右侧,此人英气勃勃,气质挺拔,身着一身银甲,实在看不出年纪。

    鹿山部族长朝门口挥了挥手,领头的侍女便一时也没敢进去。他又道:“也怪我自小对你太过溺爱,倘若你的母亲能活到现在……”

    “父亲,女儿不想听。”伊霓淡淡道。

    她的婚服太过奢靡。银线在黑色披风上细密地绣着日月同辉,披风不知取自何种织料,光泽隐隐,笔挺而又飘逸。她的盈盈纤腰上有一条镶着蓝宝石的腰带,长裙也作黑色,银线从她纤细腰开始蜿蜒而上,停在胸口处绣了一团火焰。这是鹿山部的图腾。

    她的裙摆上也绣了一圈银色火焰,火焰随着她前行的步伐而光华流转,精巧逼人。这婚服制式与人间世的吉服相差甚远,若说人间世的新娘子含羞待嫁,她的这一身衣服则仿佛要去上战场。

    越兰亭盯着那衣服看得呆了呆,旁边一侍女重重一咳,越兰亭缩着脖子忙低下头,一时心绪翻滚,也咀嚼不出个什么滋味。

    伊霓穿着这一身衣服是要嫁给临衍,而她要端着这一盘冬枣给临衍的王后享用。

    越兰亭一念至此,黯然倒罢,更多的还是对季蘅拆皮拔骨尤不解恨的决心。

    “我从小便梦想着坐上王后的位置,多谢父亲成全。”

    越兰亭不知这一对父女之间到底有甚恩怨情仇,只觉伊霓似是摆足了脸地对她自己的父亲冷嘲热讽。而她的父亲、传闻之中富可敌国、权倾一方的鹿山部族长,素来被九部贵妇戏称为“春闺梦中人”的唐庭,就这样任自己的女儿口出狂言却无可奈何。

    越兰亭忽对此人隐隐有了些同情。

    唐庭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十二个端果盘的侍女鱼贯而入,正厅里的遮光帘被风掀起了一个角。一缕阳光洒在窗口的祭坛上,金色烛台折射出浮星一样的璀璨。

    他眼看着那一群侍女将瓜果放在了铺了雪色白纱的石桌上,辗转片刻,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自行走出了门厅。越兰亭也长舒了一口气。

    她虽将一身神力隐藏得甚好,但唐庭经年来稳坐妖界第二高手之位,自宗晅退避后,孤逢山上便没人比他更能打。

    倘若一着不慎,她并不想同这人打上一架。

    她才将银灿灿的果盘放稳,便听伊霓道:“你是谁?”

    越兰亭心头警铃大作。怎地自己同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每次一见便都在这般心惊胆战之时刻?所谓八字不合,前世相克,想必老祖宗之言也有些道理。

    越兰亭颤巍巍抬起头,细声细气道:“奴婢名叫阿花。”

    “我从没见过你。”伊霓皱了皱眉头,道:“从我早上出发开始,她们每个人的脸我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你。你是谁,为何混进了我的仆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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