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

    越兰亭觉得自己甚是能屈能伸。

    比如昔年在九重天的时候,她与白臻一同斗鸡走狗,上房揭瓦。二人但凡有一方被天帝逮了,她都能双膝一软往地上一跪,嘤嘤先哭一场再说。

    又比如此时,她如法炮制,嘤嘤往神庙的青石板地面上一跪,抱着伊霓的大腿就开始哭。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哭些什么,唐庭去而复返。越兰亭头大如斗,心下越是慌乱,脸上则越哭得越是凄惨。

    最后她灵光一闪,赶鸭子上架,索性抱着伊霓道:“我怀了王储的孩子!”

    “……”

    在场中人皆惊得说不出话,越兰亭此时也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喂猪。

    她纵瞎闭着眼睛任意编一个谎,诸如“小人仰慕大公主风姿”,“鹿山部富可敌国在下身无分文实在没地方吃饭”,再不济也有“神庙伙食太好我来蹭吃”,无论哪一个不比扯进王储要强?

    她方才被外头的太阳烤得心浮气躁,眼看伊霓华服加身,一派王后作风,心下一阵气闷,说出口的话便怎么想怎么令人不忍直视。

    “小人实在没有办法了,那日王城围猎,九部将我送与王储,是我、是我有错在先。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孤逢山上我进不去……”

    她此言似真似假,玄乎得很,一时连在场诸位都寻不出明显的破绽。

    那日王城围猎,九部送了几个美貌女子与王储不假。但王储是否当真享用了这几个姑娘,又或者他是否私下里享用了哪个姑娘,此事谁也说不清。若是换做平时,越兰亭这般一个魅主的小丫头定能被伊霓叉出去游街。

    但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吉日不宜见血,更何况这丫头看起来蠢乎乎一团,谁也不知道她此举的背后是否还有高人指点。

    唐庭迈了半条腿往门前堵着,他的另外一条腿却实在拿不定主意该进门或是出去。姑娘之事他一个男人实在不好插手,况且此事在妖界也算不上新奇。

    他犹豫片刻,摆了摆手,决心将此事交与自己的女儿处置。

    伊霓便果真处置了越兰亭。

    她居高临下挑起她的下巴道:“谁指使你来的?”

    “……没有人!”越兰亭眼看她涂着血色蔻丹的长指甲就要往她脸上划,话锋一转,忙道:“一个巫医说我怀了王储的孩子,他还说、说这孩子将来必承富贵。我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去找王储,而今好容易才找到了大公主的跟前。大公主,我求求您,我身如微尘,但孩子是无辜的,倘若您开恩……”

    “哪里的巫医?哪个部族之人?”

    越兰亭在脑中巡视了一圈九部旧恨,一时也没寻出个像样的替罪羊。她遂决定如实以告,道:“我不知道。”

    伊霓烦躁地挥了挥手,两个卫兵走上前,夹着越兰亭的身躯就将她往外拖。依此人骄奢的性子,便是伊霓命人将越兰亭丢到城外河里淹死也并非不可能。

    而淹死事小,倘若真的错失混入王殿的良机,她要与季蘅一战恐怕就没这般容易。

    “但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伊霓饶有兴致地回过头,挑了挑眉,道:“什么?”

    “一瓶安胎药,就在我的口袋里。”

    一个五大三粗的卫兵往越兰亭的腰间摸了一把,又冲伊霓摇了摇头。伊霓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就是不愿上前。

    越兰亭知她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并不十分好骗,遂灵机一动,道:“那人还说,妖界启明星有乌云蔽月之兆,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是……”

    “是什么?”

    越兰亭咽了口口水,睁眼胡诌,道:“是日后统御八方之人。”

    “胡说八道!”

    伊霓就着越兰亭的肩头狠狠踢了一脚。当此时,越兰亭偷偷幻了个咒,她的下身顷刻便见了红。

    两个侍卫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也被吓得呆若木鸡。

    伊霓也愣了愣,怔愣过后,她怒从心头起,走上前便想将越兰亭当场格杀!

    异变突生,局势陡然逆转。就在伊霓聚起掌力往越兰亭的胸口直直拍下之时,越兰亭口中念诀,左手不停,三根琴弦绕上了伊霓的脖子。

    越兰亭就地一滚,将伊霓的脖子猛往后扯,她旋即右手一抖,剑光如水,横扫过两个士兵的胸。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当那两个侍卫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越兰亭恰好也往伊霓的脑袋上埋了一根针。

    她故技重施修改了伊霓的记忆,伊霓茫然睁着眼,直直往后一倒,瘫下身子晕了过去。

    还未等越兰亭长舒一口气,她便又听到了脚步声。

    纵是伊霓好糊弄,鹿山部族长必不易与。当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越兰亭来不及细思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镜子碎片。

    这琉璃残片是她在大岳泽时与东黎部族长求过来的,那时她看那族长木屋后头的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人间世的永安城,大惊之下便同她讨了一块镜子碎片。

    大岳泽的那一面水镜可以印刻施法者所心心念念之事。

    越兰亭慌忙将水镜撑在了大厅进门之处。

    她一时也不知印刻何事方才能脱身,待唐庭心有疑虑往大厅中查看之时,恰见伊霓身着一身黑色嫁衣,嫁衣的披风上绣着日月同辉,而身着嫁衣背对门边,一言不发,不为所动。

    “发生了何事?”

    越兰亭蹲在水镜后头惴惴不安。

    “……已经处理完了。”

    水镜中的一切事物但凡印刻上去便再不能移动,但凡唐庭当真心存疑惑,但凡他往大厅中走上一步,越兰亭的雕虫小技便瞬间玩完。镜中伊霓背向自己的父亲岿然不动,镜子的另一面,越兰亭心急如焚。

    纵她行了幻音之术,但多说多错,她到底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这尊大神打发走。

    “当真?”

    唐庭抬起腿,眼看就要破镜而入。

    镜子后头有血泊里的士兵与他倒地不醒的女儿,越兰亭缓了片刻呼吸,学着伊霓冷淡的口吻反问道:“父亲为何去而复返?”

    她也拿不准这对父女之间究竟有何恩怨,是以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踩在悬崖上。

    她听族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又道:“为何父亲又对我放心不下?”

    “并非是我对你放心不下,”他道:“你素来最有主见,比你那弟弟还要强上几分,此事我该欣慰。只是……”

    越兰亭不敢贸然开口,只敢静待他的下文。

    “罢了,你好好保重。”

    唐庭言罢转身就走,越兰亭在水镜的另一侧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脑子一缺,祸从口出,道:“保重”。

    保养极好的男人讶然回过头。

    越兰亭此时恨不能掐死自己,而水镜外的男人静静地看着自己待嫁的女儿,一时竟有些眼红。

    “保重。”

    越兰亭又说了一遍。

    他也未曾回话,只摇了摇头,自顾自往那门口热烘烘的白沙滩里走去。越兰亭长舒一口气,摸了一把自己后背的汗,心有戚戚,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祭坛边上躺着的盛装之人。

    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怎地这族长的怜子之意连她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此人却偏生生在福中,偏生看不出来?

    越兰亭蹑手蹑脚站起身,小心翼翼摸了一把伊霓的额头。

    她的袖口由一袭青纱幻成了黑色的窄袖,片刻后,那一身银线黑底,披风及地,胸前绣着华贵异常的火焰图腾的婚服便被她穿在了身上。

    越兰亭本想扮作鹿山部的侍女混入孤逢山上的婚典之中与季蘅一较高下。

    而今看来情形更为刺激,她将幻作伊霓,假扮作妖界太子妃,只身前往孤逢山王殿之上,杀了她的未婚夫。

    越兰亭本觉得伊霓忒惨,她坐着白象顶着烈日巡城一圈,最后却连自己的婚典都未来得及看一眼便被越兰亭锁在了空荡荡的神庙地牢里。

    但当越兰亭从白象背上踩着包金小梯一步步踩到王殿的大理石地板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忒惨,惨绝人寰。

    此王殿已与她第一次混进来的时候全然不同。十尺长的花路从王殿外墙一路铺到中庭花园,花路上洒满了郁金香的花瓣,五彩纷呈,远观可谓壮美,一脚踩上去,热也热得甚是摧心挠肝。

    越兰亭本以为身着长礼服,赤脚踩过烫得可以蒸鸡蛋的大理石地板已是王族对新婚王妃的考验与折辱。

    而当她在花童的簇拥下行至中庭,眼看着铺满了绿植与阔叶林的中庭此时只剩了一个三尺来长的水池,登感头大如斗。

    他们该不会要她脱了衣服涉水而过吧?

    一艘独木舟由水池对岸遥遥飘了过来。越兰亭一马当先,心下稍定,掀起裙摆便险些要跳上去。

    身旁一个侍女忙将她一把拦了下来,越兰亭不明所以,只见水池中的水上翻起了些许泡沫,两三片绿叶从天而降,浮在了水面之上飘摇。

    越来越多的树叶落了下来,与那树叶一同落下来的还有一个被金色油漆涂满了身子的祭司。祭司赤着脚,光着上身,坐在一个秋千上大唱祈祷之词。

    越兰亭眼见得周围的人都虔诚跪了下去,自己遂也提着裙摆朝那祭司跪了下去。

    她匐在地面上偷偷抬起头,却见祭司在秋千上一面祈祷,一面拿着一束菖蒲叶,沾了沾他跟前冒着白烟的水。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其歌声野性、激越而透着古意。越兰亭悄声咽了口口水,眼看那祭司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越兰亭忙将鼻子贴在温热的大理石板上。她感到自己后脖子一凉,原来那祭司沾了些许水,水流直滴到了她的后劲与衣领之中,越兰亭既不敢动也不敢贸然相问,待那祭司如法炮制,往她头上湿漉漉撒了三次水,礼成,她终于可以揉着酸痛而炽热的膝盖站起身。

    三个贵族之女簇拥着越兰亭踏上了那条船。小船无风自动,颤巍巍拨开了一池温热的水,水面上绿叶翻腾,花瓣轻柔地沉浮,头顶的轻纱遮去了半片阳光,阳光流得水面浮金一片。

    前头是祭司开路,两侧有花童洒花瓣相迎,待越兰亭心惊胆战下了船,踏上洁白的岸边,王殿大门轰然大开,阴凉透爽的王殿内顷刻亮如白昼。

    九部贵族均坐在王殿两侧,王储头戴金色发冠,一席金线云纹黑衣,远远地站在王座前等着她。

    越兰亭一步一步走上前。

    她的两侧是九部贵族衣香鬓影,众目睽睽,她的头顶上漂浮着成百上千的金色的蜡烛。弦歌之声漂浮在王殿之中,祭司轻声吟唱着盛世安康,富贵绵长之词。

    她听到了隐隐的水声,那是由孤逢山顶的雪水化作的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王殿最顶头的登临台穿宫殿而过,一路汇聚成王殿跟前的三座大湖,而后再落入孤逢山下的深渊里。

    她的脚下是一条金色的毯子,毯子由王殿入口处一应延伸到了王座之前。

    越兰亭的双腿有些酸胀。婚服坠在她的身上有千斤之沉,她脖子上的红宝石链子与耳朵上的坠子都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但她依旧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前走,此件情形令她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旧梦。

    她在镌刻着天道、师道与秩序的台阶上前行,温冶在长阶的尽头含笑看着她。他的白衣胜雪,乌发如墨,衣摆上有盈盈绿竹。那梦境不似此间,此间高台上长身玉立之人身着黑衣,头戴鎏金发冠,似笑非笑,眼神清亮,遥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越兰亭深吸一口气。

    她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手。二人许久不曾有过亲密时刻,再往前回溯需得回溯到她上一次刺杀他的时候。妖界王储一如既往地面如冠玉,笑意温文,他伸出来的手上有薄薄的温度。

    他的掌心干燥,动作不疾不徐,不似她这般紧张得无以复加。

    二人双指交握,众目睽睽,妖界王储讶然挑了挑眉,紧紧扣着她的手掌,笑意更深。

    “许久不见,九殿下。”

    越兰亭直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让,心下一片澄澈。她微眯着眼睛,拉着他的手掌紧紧捏了一把。她的目光里有半分讥诮,半分狭促,更有十分的泰然从容与胜券在握。

    “许久不见,季蘅。”

    季蘅捏得越兰亭的手掌有些发青。

    二人站在高台之上款款对视,妖界贵族看不清二人的脸,只觉这一对王储与王妃情深甚笃,妖界未来可期。

    “九殿下从大岳泽远道而来,便是为了嫁给我么?”

    “是。”越兰亭莞尔一笑,倾身到王储的耳边。二人耳鬓厮磨,相距不过咫尺。

    “我来杀你。”

    “是么,”季蘅顶着临衍的皮囊,一手环过越兰亭的腰,另一手掐着她的手心,道:“甚巧,我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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