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
季蘅口头上虽说着正有此意,实则当王室三位长老当着九部贵族宣布“礼成”的时候,他借故身体不适,不顾众人的疑虑之色,自顾自退出了殿外。
高台下坐着九部族长与执掌妖界命运之人,唐庭就站在高台下不远之处,而他的身边趴了一只通体雪白、半人高的老虎。此物越兰亭曾在驿馆中见过一面,它是伊霓饲养的宠物,既然伊霓大婚,这通灵之物无论如何也需得在王殿里露个脸。
那老虎一见了她,皱了皱鼻子,低俯下身,尾巴警惕地竖了起来。
丰神俊逸的唐庭心有疑虑,淡淡与台上越兰亭对视了一眼,又拍了拍老虎的头。
那老虎果真通灵,嗅着越兰亭气味不对,险些将她一举识破。
眼看大典还没结束,而王储一去不复返,王妃被他丢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众人一时不知鹿山部的脸更臭些或是王室三位长老的脸更臭些。
越兰亭心下冷笑,不顾殿内瓮声四起,自顾自笔挺地站着,仿佛未婚夫临阵出逃一事与她毫无干系。
今日来人甚多,除夜宴上几个脸熟之人外还又添了不少新面孔。但人群中唯独不见宗晅与夜歌的身影。
九部贵族皆以为这一对父子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实则越兰亭心知肚明。季蘅想来是怕自己的人形傀儡当众失控,故而才将宗晅藏在了无欢殿下头的隧道结界中。
日头眼看越来越热,而那当众拂袖而去的王储却还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殿中嗡鸣之声越来越大,那通灵的老虎在族长的安抚之下越发焦躁不安。
它如琉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越兰亭,仿佛盯着一块待宰的肥肉。
越兰亭暗暗握紧袖子,飞速思索如何脱身。
还不等她想明白,王殿大门一开,又一群人威风凌凌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着墨绿色斗篷,高冠束发,环佩玲琅。他的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左边是夜歌,右边是王储。
宗晅大跨着脚步行至高台边,众人惊疑,万众拜服,“吾王万岁”之声响遏行云。
越兰亭也随着一群人跪了下去,她辅一跪下便有一双白玉似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父王面前,你我不必多礼。”
那人的声音同临衍一模一样,他的脸同临衍一模一样,唯独这一双眼睛,暗淡而怯懦,实在无趣得很。这季蘅倒当真是老奸巨猾,他早先便找人假扮过王储骗过众人,而今他故技重施,又将那皇室表了好几表的血亲寻了出来。
想必他为了临阵脱逃又为催动宗晅身上的傀儡香,这才不得不寻了个人来替自己将这场戏演完。
而既然宗晅在此,他这傀儡的主人想必也正藏身在王殿不远之处。
“今日我既大婚,怎能不让父王见证,”“王储”笑了笑,朗声对三长老道:“继续吧。”
临衍本就长得斯文,便是大权在握也并未如宗晅一般霸气。那三人对视一眼,不疑有他,索性也便开始念祷词。
一阵白烟从高台四周飘了起来,烟雾里有淡淡的无花果香。众人在白烟之中屏息凝神,低头与长老一道念念有声,越兰亭眼见那假“王储”也低下了头,遂斜眼撇着台下长身玉立的宗晅与宗晅身边虔诚祷告的夜歌。
宗晅也正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二人隔着白烟相对视,宗晅咧开一抹笑,越兰亭心下一沉。
还不等宗晅发话,却见一只白额老虎长啸一声朝着高台上的越兰亭扑去!
尖叫之声四起,九部贵族乱作一团,那老虎几步跳上高台后低埋着身子,在距越兰亭三步之遥的地方虎视眈眈,蓄势待发。而那高台下看热闹的鹿山部族长唐庭虽假惺惺唤了两声“守卫”,到底也未曾上来阻拦。
想必他对自己女儿被掉包的事情早有疑虑。
越兰亭退半步,那白额老虎便进半步。
三位长老皆对这不知何处窜上来的老虎惊疑不定,越兰亭抱着王储的胳膊,表面上沉静如水,脑中飞快地谋划脱身之法。
此处肯定不能动手,否则九部贵族加起来的战力足令得她九重天遗脉狠狠地喝一壶。此处也不能将那老虎一掌毙了,否则她假扮王妃之事败露,众守卫一拥而上,她的窘况便同直接动手也所差不多。
她抱着王储的胳膊将他死死往前推,颇想拿他挡枪。
那假扮的王储想来也没料到这一遭,他求助似地看向宗晅,一时惊疑不定,也不知该拿什么主张。
宗晅幸灾乐祸看了片刻,长袖一挥,一柄被他幻在了手中。大婚之日不宜见血,众人皆惊呼出声。
宗晅不管不顾,一抖,那半人高的白额老虎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便被他一枪钉在了高台之上!
灵兽的血顺着高台流了下来。众祭司跪了一地,来客惊慌失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唐庭眼看老虎被诛,当机立断朝宗晅跪了下来,大声道:“都是属下失责,让这畜生扰乱婚典,我这就去领罚!”
宗晅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而唐庭淡淡瞥了越兰亭一眼,果真带人行出了大殿。
越兰亭虽不知宗晅此举何意,但她隐隐猜到了季蘅此举何意。
他既想要自己的神体又不想看着她落入九部贵族手中,他诱她来而又不愿与她正面交锋。想来他在大典之后还设了一个局,而这局或许便同鹿山部有关。
越兰亭灵机一动,福至心灵,忽而萌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还不等那唐庭全然走出王殿,越兰亭忽然扯着王储的袖子大喝一声,道:“父亲留步!”
唐庭讶然回过头,越兰亭双手抱胸,轻咬下唇,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她怯怯地盯着台下众人,推开王储走到台前,颤巍巍指着宗晅道:“父亲,你莫要被他骗了!此人并非妖王宗晅,他是神界……!”
越兰亭话音未落,碎魂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她方才釜底抽薪,直接捅了宗晅最大的秘密,季蘅果然大惊失色,吓得率先动了手。他操控宗晅这般修为的大妖必然消耗极大,即便她一时半会落了下风,九部浮动的人心也足够令他忌惮。
越兰亭心头作如是打算,左手推开了假扮的王储。
她还没来得及与宗晅凌空对掌,一道金芒便将她击退了数步。这数步也令得碎魂枪偏了几寸,贴着她的左肩牢牢镶入了地面。
越兰亭讶然抬眼,只见行至大殿门口的唐庭收回一掌,满面惊骇,长喘着粗气,朗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父亲救我!”
越兰亭提起裙摆就往高台下跑。
众来客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情形,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世间只听说婚典一方临阵脱逃的,还未听闻过婚典一方受了胁迫威逼不从的。越兰亭刚一经过宗晅的身侧,夜歌便眼疾手快抓了她的胳膊。
越兰亭尖叫一声,来客乱成一团,方才那去而复返、爱女如命的唐庭此时也幻出了一把弯月刀。
“放开她!”
这情形实在是荒谬,越兰亭早失了至亲之人,而今这拨开人群舍命救她的人实乃仇敌的至亲。
这人满面焦急,不似作伪,便是连她自己的父王见了她落难,恐怕都没有这般焦急。
“这里的王上是个假人!傀儡!那台上的王储也是假人,他的幻术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我!我在孤逢山上处处受人监视,倘若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机会,求求父亲信我一次……!”
越兰亭话音未落,唐庭一掌挥出,台上呆若木鸡的“王储”胸口一热,缓缓吐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而今无论越兰亭怎么说,九部贵族也已将挡下的情形看在眼里。这一个金冠华服的王储连唐庭一掌之力都接不下来,无论此间内情如何,台上这人必然不可能是登临台上大放异彩之人。
殿中人心浮动,众人吵得险些翻过天。一边是长居孤逢山上久不露面的昔日王者,一边是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的新任王储。
当此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之时,越兰亭丢的这一个暗雷实在是将九部人心炸得个沸反盈天。
“王储现在何处!”
越兰亭被夜歌捏着手腕如一只待宰的鸡。她嘤嘤哭得不能自已,瑟缩成一团,可怜得仿佛随时都可能被一群居心叵测之人煮熟了吃。
夜歌也被这乱局冲得懵了片刻,她心有疑虑,盯着身着婚服的越兰亭看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
她话音未落,宗晅一掌挥出,直朝越兰亭而去!他行此破釜沉舟,掌力十成十地落在了越兰亭的后背上。越兰亭生受一掌,长呕一口鲜血,颤巍巍地又面带不甘地回过头。
至此,她不用再多说一句,众人都道宗晅要杀人灭口。
“你……!!”
“父亲!”
她眼睁睁看着唐庭拼了命地排开了众人朝她飞奔过来。
她觉得甚是荒谬,心下隐隐惭愧,背上却火辣辣疼得眼泪都收不回来。
越兰亭又回过头看了宗晅一眼。她已探知季蘅的方位,宗晅身上的傀儡香虽强横,驱香之人却实在已行将力竭。她扣着夜歌的肩,生生将她推出了半步。
越兰亭提起裙摆就跑,未行两步,她忽而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
她并非是被宗晅一掌拍晕过去的。
她神力不济,消耗太大,体力难支,尚未来得及反击便率先晕了过去。
东君早说过越兰亭若放任神力自行流转,迟早有一日会将神力耗尽,倒时油尽灯枯,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越兰亭倒不是不信,只不过非常之时,她又常年奔波在外,一时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她的头痛之症也并非空穴来风,原来她频频召唤九歌又与季蘅连对两掌,即便是天子白玉圭镇着的魂火也不免受了些损害。
越兰亭曾在鬼蜮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地躺了几百年。她直至晕过去的一刻方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已许久不曾安睡,而未曾安睡的后果便是她将自己的神体交与了一帮居心叵测的九部贵族手中。
这一群人会拿着她的神体图谋何事,她实在不敢去想。
越兰亭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望无际的深海之中。海水四面八方翻涌而来,将她胸前的一口气挤压成了扭曲的泡沫,她的头与脚无法协同,她的半边身子绵软得没有知觉,另半边身体正抽痛着、如针扎一般地疼。
她看到了九重天高耸的楼台与永夜黑龙遨空,浮星翻卷,云气氤氲之中,故国仿佛遥隔楚云端。她挣扎着苏醒,奈何水流太冷,水中仿佛有万千水草卷着她沉沉往下坠去,而一双惊略过眼前的红鱼身形迅猛,越兰亭想抓而抓不住。
白臻曾在永州之地找来了两条红龙鬼鱼,那鱼活在鬼蜮的漫漫长夜与漫长的时光之中,由鲜活而腐,皮肉剥离枯骨之后又生了一层皮肉,如此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永生而不灭。
越兰亭觉得自己正如那一对红鱼,便是一身皮肉早经不住她折腾,她胸口的万钧神力与飘摇不可及的故国依旧镇着她的执念,掐着她的喉咙,压得她不可翻身。
在鬼蜮苏醒之时总能撞见新的提灯小鬼,每每一换,每一次的鬼见她苏醒都被吓得半死。却不知这一回在妖界落入深睡,再醒时又可以撞见谁?
长生永寿究竟有什么好?她心道,若非人之濒死,人又哪里想得明白自己最在意之事究竟是什么。
而于她来说,她最为绵软稚嫩的、充斥着漫长等待与满心期许的一段时光早随着九重天的湮灭而被深深埋了,她的心口有一道疤,伤疤揭开不是血肉模糊,而是一如既往的空、悬浮与凄惶。
这是临衍也无法填满的一块凄惶。
越兰亭一念临衍,浑身巨震,只觉背上钻心似地疼。
那孩子无论如何陪她走了一遭,他的生命纵再如何短暂,魂魄不存、活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未免太过委屈。
他这般一个温软而灿若星辰的人,倘若不是撞了她,他也本该有他的顶天立地与世间公正。
越兰亭觉得自己好似被呛了一口水。越来越多的水流顺着她的嘴巴倒灌入腹中,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吐了一连串的白沫,而那麻木了的四肢与昏昏沉沉的脑袋却仿佛不听使唤,死活不愿令她苏醒。
水流潺潺之声越来越大,与水声混合在一起的还有兵刃交接与惨叫之声。越兰亭茫然睁着眼瞪了片刻,忽觉头顶上一阵剧痛,这痛感震得周遭水流刹时退却,而那软绵绵的半边身躯与后背一片伤处便只剩了火辣辣的,撕心裂肺的疼。
越兰亭大睁着双眼翻爬起身。她顺着头顶剧痛之处一摸,触手一片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里埋了两根银针。
她目瞪口呆地侧过身,却见云栖月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二人对视良久,云栖月缓缓收了手里的针,道:“……居然没死。我以为你已经凉透了。”
“……”
越兰亭才一翻身,当真觉的背上火辣辣一片,仿佛皮肉分离一般疼得撕心裂肺,淋漓彻骨。
她此时正躺在乱哄哄的一堆石块之中,头顶上的天色被巨石屋檐遮了半片,依稀露出来的半面天色已经红透,凄绝的霞光如岐山日升一般璀璨而艳丽。她认出此为被季蘅拆了的那一座祭塔,右侧绿植舒展,左侧水声依稀,看来此处距那闻名遐迩的孤逢山瀑布也并不远。
“现在什么状况?”
被宗晅轰了一掌的伤处实在疼得她龇牙咧嘴。越兰亭抗不过这剧痛,索性仰面躺倒,岿然不动,瞪着一双眼睛茫然望天。
云栖月瞪了他一眼,道:“三部联军围了王城,城里只有鹿山部与王族亲卫,想来坚持不了多久。倒霉的是,你我也恰在他们的包围圈里。九部贵族被围在王殿里出不去,你我也被堵在了祭塔废墟里出不去。”
“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从婚典上众目睽睽抢过来的?”
云栖月背靠一堵断墙,瞪她都嫌费劲。她仰头淡淡道:“不是我抢的,是左重寒抢的。当时大军压城,大殿里乱作一团,鹿山部想借此机会将你藏到王殿西侧的营地里。但他们后继乏力,援军来得晚,这才给左重寒制造了机会。”
“为什么援军来得……”越兰亭话问出口,隐隐已经猜到了云栖月的手段。
她揉着额头道:“待我猜猜,你们本想以清君侧为借口逼迫宗晅坦白王储的身份,但我在婚典上揭了宗晅的老底。你们将计就计,索性逼着宗晅给九部一个说法?高,你外婆实在是高。”
云栖月懒得理她,越兰亭便又道:“你与左重寒里应外合,你来抢我,他来应付王室亲卫队。虞广陵呢?”
“我东黎部的子弟自有保命的办法,倘若连这个劫都撑不过去,那也实在令人失望。”
越兰亭听她如此一说,喉头微窒,只觉她这一枚棋子也甚是可怜。
“无论如何,我又欠了你一命。”
“无所谓,反正你欠我不少,我一时半会也讨不回来。”
“……”
云栖月站起身,朝越兰亭伸出一只手,道:“仗还没打完,我们没这么多时间细数恩怨。宗晅虽被九部贵族围在了大殿里,但假的王储既死,真正的王储还活蹦乱跳。照着我们先前的约定,现在该由你去会会他。”
“我去何处寻他?”
云栖月思索片刻,道:“你可知道一个地方叫做船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