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

    据闻上古之时六界初定,妖族的先祖乘着一艘大船从九天之上漂流而来,其人经历了八十一天的漂浮后方才寻得了一座岛,这座岛便是孤逢山的山顶。而那先祖所乘之圣船便也被王室妥善安放了起来。

    那船此刻就在王殿西侧靠近瀑布的庭院边。王殿的庭院一望无际,除大理石铺成的中庭与大殿外,大殿西侧的奇花异草洋洋洒洒铺开了万顷,而那三十丈长圣船便被能工巧匠装点了起来,砌成了一座花园。

    圣船三条桅杆上的船帆被拆了下来,三根五人环抱的木头桩子直插天际,而桅杆上的瞭望塔东临王城,西靠孤逢山银河瀑布,实乃排兵布阵的第一去处。

    这空中庭院是整个王殿除登临台外最高的地方。

    王储一人长身玉立,背着手站在瞭望台边,眼睁睁看着联军压城而毫不意外。

    越兰亭强忍后背伤处,一瘸一拐同赶到帆船花园之时,恰正撞见一队身着绫罗之人在甲板上嘤嘤地哭。想来这些人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而王殿里为数不多的亲卫都被抽调到了前殿抵御联军。

    空荡荡的夹板上除几声啜泣之外,便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花海与偶尔拍拍翅膀的金刚鹦鹉。

    若非当此机要之时,帆船花园的园艺功夫可谓巧夺天工。三十来丈宽的甲板上姹紫嫣红,由帆船一侧沿木扶梯而上,扶梯把手上缠满了水绿色的藤蔓。甲板中心搭了个水晶棚子,棚子里放了一套水晶桌椅与不少珍贵兰花。

    越兰亭不识花草,但这花的香气却清雅高贵,安神醒脑。

    最为神来之笔的还是三道直插入云的桅杆,桅杆璧上六条花藤蜿蜒而上,花藤上密匝匝点满了胡姬花。花的色泽由下往上,由浅至深,直至桅杆顶端时六条花藤撑作弧形,分别垂落下来,远观则如三座烛台。

    瞭望台恰正处于花藤分离的节点,三座桅杆上各有一个瞭望台,三个瞭望台以细细的铁索步道相连。

    爬上瞭望台须得沿桅杆一侧的直梯攀登上去。直梯入口设了一个守卫,那几个衣着华贵之人便如何苦苦相求,那守卫依旧不肯放行。

    越兰亭一言不合便将那守卫撂翻在地,又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扯下她日月同辉的披风,道:“这里一会儿也得打起来,你们快走吧。”

    言罢,她也不顾众人惊呼,自顾自踩着直梯便朝瞭望台上爬去。

    倘若季蘅足够机警,他该趁她吊在直梯上的时候斩断那直梯令她高空坠落才是。然而当越兰亭平平安安走完了直梯全程,平平安安踏上了瞭望台,平平安安站在季蘅的身后之时,她大感讶异,拍了拍手。

    金冠束发的季蘅好整以暇转过身,道:“九殿下当真不可小瞧,你看你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

    他这语气令越兰亭惊疑不定,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孤逢山脚下火光冲天,兵荒马乱,一群身着银甲的皇家卫队正万分艰难地守在山脚下的一道石砌城墙边。五部联军气势汹汹,乌压压推在城墙的另一侧与之对峙。

    两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直至联军人群之中推出了三头巨大的犀牛,那山一样的城墙被犀牛撞开了一个口,皇城守卫军一时方寸大乱。

    “这玩意都用上了,他们还当真下足了血本。”

    越兰亭站在季蘅身侧,忽而有一股奇怪之感。仿佛这一场事关妖界稳定与九部人心的动乱与他无关,而那黑压压的压城之军是他凯旋的祭品。

    她顺着他的目光遥遥看去,犀牛在人群里左突右进,火于血隔得太远,二人听不真切。而两军对垒时的刀光剑影与横尸溅血也仿佛与二人没有半分关联。

    “倘若联军破城,宗晅落入他们的手中,你又如何脱身?”

    季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为何要脱身?”

    “他们若是知道你对宗晅所做之事,必不会轻易放过你。到时你便是神界之人也不过……”

    “九殿下,您这话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你自己说?”季蘅顶着临衍的躯壳,似笑非笑,道:“有道是除恶务尽。此事即便临衍不提,你的师父也没有告诉过你么?”

    越兰亭听得二人名字,当机立断便朝他轰了一掌。黑衣金冠的身影倏然消失不见,两块木板顺着百尺高空砸落到甲板上,越兰亭回过头,只见季蘅行动迅猛,已然幻行到了她身后的瞭望塔中。

    “您的脾气倒还真是一点没变。”

    越兰亭眯了眯眼,右手一抬,司命直指季蘅的面门。

    “你少给我装熟,本座根本不认识你!”

    二人隔着一座细细的步道凌空对了三掌,桅杆经不住二人气海激撞,隐隐有些歪斜。越兰亭不管不顾,剑势如虹,一剑削下了对面瞭望台上的几条绿藤。

    季蘅撑开结界,不闪不避,结界撞上了司命的剑光后裂开了一个口。

    “……我怎么记得殿下上次还没这么生猛……”

    “废什么话!”

    越兰亭话音刚落,季蘅果然便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利。二人凌空对了数招,越兰亭一式“沧海奔流”削下了桅杆璧上大半片胡姬花。季蘅当仁不让回以一掌“化骨柔”,此招是他靠着自己无上魂力强行驱动气海翻腾而成,气浪卷得越兰亭的瞭望台左摇右摆,越兰亭死抓着瞭望台的栏杆,险些被他一掌轰了下去。

    她来与他一战时忘了一事。季蘅既褫夺临衍的身躯又有他自己的魂火,倘若他的魂火之力太强,临衍的身躯也必有些承受不住。

    果不其然,季蘅掌风横扫,黑气沉沉,他手心便肉眼可见地焦了一块。

    越兰亭一时说不出该心疼或是幸灾乐祸。这是她的夙敌不假,但夙敌所用之容器是她心心念念不肯忘却之人。她爱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熟悉他的每一道疤。

    他指尖的温度是她沉在泥沼中时为数不多的慰藉之海湾,他的眸光如悬在天际的晨星。

    越兰亭微闭着眼睛,左手在司命剑上轻轻一划。司命嗡鸣声大起,她凌空划了个圈,一个巨大的法阵便在二人头顶上张开。

    法阵中浮光翻卷,气浪喧腾,强风劲烈得将季蘅所召之黑风也消弭了不少。季蘅眼看不妙,不敢轻敌,右手一抖,抖出了他的碎魂。

    临衍的这具身躯擅使长剑,但季蘅在宗晅的身子里待久了,当真对战之时,首先想到的还是他那一柄令妖界四海臣服的神威利刃。

    越兰亭飞跃起身,兵戈相撞,火花四溅,金石碎玉,浮光隐隐。季蘅早修成了浮空之术,而越兰亭神力无忌,自也不必拘束在方寸之地。司命紧贴着季蘅的右肩膀削了下来,法阵中的浮星化作了一个个倒悬的冰锥,越兰亭一击落空,抓着一簇绿藤便荡了出去。

    冰锥如坠星般凌空坠落,季蘅忙运起护身罡气相阻,那冰锥繁密而狠绝,一一砸在他的结界上令得他连连退去。

    越兰亭一击未完,冰锥方收,三道寒冰箭便当空落了下来。

    以二人之修为自然不必再拘泥于一种兵器,越兰亭刚收了句芒弓又幻出司命,眼看三箭落空,越兰亭左脚轻点着桅杆璧扶摇直上,手中一式“二十四桥”飞快地点往了季蘅肋下三寸。

    她的胸中恨意激荡,战意淋漓,连剑势都较往日更为潇洒飘逸。越兰亭本不善用剑,司命本也不是她的东西,但时光漫漫,再是不喜的东西也能磨出些许门道。

    是以她的这些剑招左拼右凑,偷师各处,也没个完整章法。

    昔年温冶善御剑也善用琴,她三心二意学了个皮毛,权以为自己出身高贵,想来也难有与人以命相搏的时刻。

    昔年剑术最为精绝之人是神界太子,而后是东君。东君的身体支撑不住沧海之利,她这混吃等死不学无术的竟活了下来。

    不但活了下来,她还成了那神界遗脉之中堪当大任之人,想来也是世事无常,世事固来荒谬。

    横扫而过的扰乱了越兰亭的遐思。季蘅左手朝天一指,一道惊雷直直劈了下来。越兰亭就地一滚,大开大合,直擦着她的大腿飞掠而去。

    那一道惊雷却不是冲着她去,而是冲着她幻出的结界而来。

    天雷将薄薄的云层化开一个口,原本朗朗清和的天色此时也聚了些层云。一道雷光将越兰亭的结界与结界中的冰锥劈得七零八落,雷电织成的巨网蔓延由桅杆顶头一路往下蔓延。越兰亭二人皆被笼在了繁密的雷电之中。

    待那雷光散去,越兰亭右肩负伤,悬在天上蓄势待发的万道冰锥便都化作了烟。

    二人一面短兵相接,幻术却也不敢停。只见三道黑风席卷起了无数的胡姬花,越兰亭与季蘅的残影在桅杆顶上三次相接,越兰亭避过了那气势凶猛的黑风,却终究在与季蘅一枪扫来的时候不慎划伤了肋骨。

    季蘅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他与越兰亭凌空对击,碎魂不敌司命之刚猛,越兰亭的力量顺着司命的剑刃反冲得他喉头发甜。他还没有站稳,数道浮星一样的冰锥便又落了下来。

    临衍这一具半人半妖的身躯好是好,但相比于他无上魂力来说,终究还是太薄了些。

    二人一人占着一根桅杆,越兰亭肋下渗血,微眯着眼睛,季蘅捂着胸口,冷汗层层。

    他的气海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激荡,眼看就要承受不住。

    越兰亭冷笑一声,扬天大喝道:“九歌!”

    六弦古琴悬空横置,弦歌尽出,风尽林摧,江海断流,更将季蘅震得更是内息翻滚,魂力激荡。他脚踩一朵黑云浮空而立,鲜血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了出来。

    王储抬眼冷冷盯着越兰亭,越兰亭心如腕血,手头的动作却不敢留有半分情面。

    如何能不痛?那流着血泪的一张脸令她魂牵梦萦,她连做梦都想看到这双眼睛里的光。但这双眼睛此时泛着红,眼角的血痕如泣如诉,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与凌迟。

    他在控诉她没心没肺,控诉她至死都不愿放他一条生路。

    旌旗蔽日,战鼓长鸣,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战车从云端飞驰而来,鼓声越来越响。

    白马的前蹄眼看就要碾着季蘅的身躯活活踏过去,季蘅受此强音扰动,破釜沉舟,索性张开双臂从云端一跃而下!

    九歌里封印的白马战车紧追不舍,越兰亭以琴声操控战车,琴声里的龙吟与杀伐之声响遏行云,经久不绝。

    季蘅面朝夹板,就在他即将坠地的一瞬间,甲板上化出了一片黑色雾气。那雾气轻若云纱,裹着他的身躯轻巧一转。

    季蘅凭空消失,甲板上空无一物,连那被他的黑风一同卷下来的三根树藤都不见了踪影!

    越兰亭茫然四顾,心下一沉,片刻后,却见云端一道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朝帆船花园压了过来。

    九歌幻来的屏障将那黑影挡了挡,弦声未尽,一声龙吟划过天际。

    却是那黑影幻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季蘅长衫烈烈,傲然立于龙背之上。

    居高临下看着越兰亭与她的九歌,轻蔑得仿佛在观察行将就木的蜉蝣。

    “……你!”

    “温冶昔日驯服了两条黑龙,其中一条黑龙的精魄被他封在了四方石棋盘之中。我既能在棋盘里统御万物,又如何能怕你那小小的九歌弦声?”

    季蘅仰天狂笑,御着黑龙残影便朝桅杆顶头的越兰亭压去!

    眼看此处避无可避,越兰亭仰面朝后直挺挺躺了下去。长风呼啸,胡姬花的花瓣卷了上来,司命幻化出的剑影将她牢牢托举在半空之中。

    而九歌琴身则化身为盾,死死挡去了黑龙冲过来的万钧之力。

    一黑一金两道残影凌空对撞,一时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越兰亭心口一痛,浅金色结界裂开一个口。她还未来得及稳住身形,九歌的琴弦便断了三条。

    她讶然盯着黑龙背上的季蘅,怒从心口而生,绝望而又畅快,她以自己的掌力与那冲过来的龙头相抗。

    右手胳膊霎时麻了大半,右臂根部撕心裂肺地疼。越兰亭躺在司命剑影上还未坠地,钧天的神力与龙头凌空激撞。五人环抱的桅杆倒了一根,花藤与瞭望台砸在水晶花房的房顶上,夹板上登时尘沙四溅,一片狼藉。

    季蘅仰天狂笑,黑龙冲着下落的越兰亭喷出了一口火。

    火球狠狠砸在了甲板上,那姹紫嫣红的帆船甲板顷刻便化成了火海,而被火球烧过的一个大洞之中,除一块神木断在坑里之外,哪里还有越兰亭的影子?

    黑龙与越兰亭对掌后神力耗尽,那巨大的身躯化作烟尘,飘散在了将沉不沉的霞光里。季蘅轻巧落在甲板上,探头看了看甲板碎裂之处的豁口,心觉惋惜却又爽利非常。

    断去的半截神木是九歌的本体,原来这苟延残喘了近千年的神界旧物在他的手中竟也支撑不下一击之力。

    季蘅还未探个明白,其背后劲风一扫,确是司命剑势,抽刀断水!

    越兰亭生受了黑龙的一口火,正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之时。她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祭了九歌保命,而今二人近战相对,越兰亭当仁不让,一式“千山鸟飞绝”便将季蘅逼退了好几步。

    她此时早怒不可遏,战意激荡,不仅因着九歌之顾,还因季蘅独占了温冶之物,而他竟敢用她的故国器物来伤她!

    越兰亭方才攻其不备,旗开得胜,削得季蘅的胸膛与左侧下腹部皆见了血。那本是临衍的妖血,所伤也是临衍的身躯。越兰亭不管不顾,怒发冲冠,又一式“风声鹤唳”横扫过季蘅的面门,直逼得他不得不在甲板上滚了几滚方才避开这夺命之刃。

    “九殿下当真不怕一着不慎,废了这具身体……!”

    三柄飞剑从天而降,季蘅闪躲不及,生生被剑气撞了脊背,内息冲撞更甚。

    飞剑生插入夹板之中又消失不见,飞剑之后又是贴面而来的剑光。越兰亭此时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人诛杀当场。不得不承认,即便在九重天时他也未曾见过她这般恼怒。

    “你既口口声声叫我一声九殿下,便知我王族从不受宵小胁迫,更不会败于宵小之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也配同本座讨价还价?!”

    越兰亭剑意不停,孤光寒碧,销金断玉,当真有五岳为轻之势。季蘅不敢与她硬抗,纵心下再是恼怒也不得不在断壁残垣与火光之中与之小心周旋。

    他方才听得那一声“王族”后心生恼怒,本还颇有些洋洋自得,此时也恨不能将越兰亭诛杀当场。

    甲板上的大火将方圆十里内的艳色席卷得干干净净,兰花的香气不存,水晶玻璃房只剩了半个屋顶。那里头娇嫩的兰花早在二人的对峙之中化为了灰烬,火光烈烈之处,越兰亭手持长剑,步步紧逼,混似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这火海与孤逢山脚下的火海可谓相得益彰。联军步步紧逼,王城卫队被有备而来的大军压在山脚下的一块荒原上动弹不得。

    白骨露野,马革裹尸,鲜血渗入地下三尺,银甲的军士在如潮的联军威压之中负隅顽抗,三头犀牛在人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犀牛之外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凶兽法器蓄势待发。却见那裂了一个大口的城墙之中人潮涌动,守卫军层层败退,联军如堆叠的人墙一般密匝匝朝前挤。

    守卫军身后是连排的石砌民房,成排榕树之后有一条河,过了这条河便是数以万计的手无寸铁的王城百姓。

    无论百姓或是守城军都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上位者之谋”的轻断里走向何处,正如两个九重天遗落下来的孤鬼也不知道自己在漫长的人世浮沉里,最终又将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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