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

    季蘅在四方石里潜心修行的时候,并未如越兰亭一般游历四方,乘奔御风。他自失了自己的本体后恼羞成怒,愈发奋发图强,而直到他将温冶留下来的黑龙精魄驯服之时,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公子无忌。

    彼时距羌国覆灭,子陵君登基为帝已过了五百多年。此间江山几经转手,季蘅的魂力越发强盛,但四方石与王墓之中相差无几,四十六颗鲛人内丹制成的镇魂之器将四方石捂得严严实实。

    季蘅有时会想,待他重振山河,重新将四方石封印揭开之时,人间与四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倘若没有身躯他便只能龟缩在四方石的天地之中,而倘若没有镇魂之器,他便只能如东君一般定时置换躯壳,每一次都要忍受神魂分离之剧痛。昔年九重天覆灭的那一场旷古之战他未曾亲眼目睹,但当众神回归长河,天地归于寂静,他忽而感到十分无趣。

    九重天并非他的故国,他便也好似成了不知归乡的鬼。

    “昔年你的母后视你若珍宝,你的哥哥宁可替你背下你天帝的怒火,他们都在以身抗命,而你,身在福中,自私自利,丝毫未曾觉察出他们的苦心……”

    “你闭嘴!”

    “……昔年九重天之祸,你以为当真是一场不知其所起的天意么?”

    越兰亭知道他在扰乱她的思绪,不得不承认,此招甚毒,也贵在有效。季蘅脚踏着甲板碎木与一地残花败叶,他的奋勇无畏,紧贴着越兰亭的脚尖扫去。

    越兰亭凌空跃起,背朝季蘅横空一翻,落地时一剑直插他的胸口。季蘅退了两步,脚边残花忽如妖魔附体一般缠上了他的大腿,待他将那花叶焚烧干净,司命幻成的剑阵又密匝匝当头砸了下来。

    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各自破釜沉舟,越战越勇,一招一式令人目不暇接。待甲板上的水晶花房与奇珍异草都在剑气与的扰动之下漫天飘飞之时,碎魂直点越兰亭肋下各处,每一击既快且准,招招致命。

    兵戈相击,火花四溅,越兰亭反身一转,拽着碎魂的枪体便朝自己身侧拉。

    利刃将她的左手划开了一条大口,神血顺着枪体流淌下来。越兰亭默念不停,右手挥着司命直朝季蘅的脖子刺去。

    落了一地的神血迸发出刺目强光,又一道法阵在夹板之上蔓延开来。

    “殿下可真是不计成本,”季蘅笑道:“吾心甚慰。”

    他话音未落,黑风骤起,季蘅将碎魂往空中一抛,右手趁机一掌轰向越兰亭胸口。越兰亭不料他连武器都不要也要同她拼命,她冷笑一声,怒从中来,也挥出左手与他双掌对接。

    这一番气海对撞并不如往常一般激起周遭狂风,二人的力量太强,彼此相击后都将对方的力量尽数承受到了自己的身躯之中。

    花木仙草看似无风无波,实则内里早受了不少摧折。越兰亭连退数步,嘴角沁出鲜血,而那直插云霄的两根桅杆晃了晃,又断去了一根。

    一地神血幻出的法阵中腾起了丝丝白烟,季蘅反手一挥,白烟尽数朝着越兰亭席卷而去!

    “你当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有操控神血之力么!”季蘅稳稳接了碎魂,大笑道:“老子在九重天的时候又不是没同你王族交过手!”

    越兰亭大惊连退,红色的血迹蜿蜒成了蛛网一般的图腾。夹板上的血色“蛛网”朝越兰亭脚下急窜而去,还未等越兰亭腾云避过便觉出胸口一阵闷痛。

    她早些时候被宗晅生生轰了一掌,而后与季蘅拼死相抗,怒火滔天,一时竟忘了她大梦方醒的事实。而今神血之咒也成了他反戈一击的利器,他的碎魂步步紧逼,不留情面,仰面一倒,擦过她的鼻梁,枪头的血顺势甩在了她的额头上。

    越兰亭左手抵着额头,司命横胸,轻声道:“神魔听令。”

    季蘅不知她还有何后招,扫了几道黑风后草草退了几步。

    天边翻卷出层层黑云,电闪雷鸣,风急云卷,眼看就要落下大雨。夕阳已渐渐沉到了孤逢山的另一侧,山头隐约见了几点浮星,季蘅不敢松懈,瞥了一眼天际的云,一时不知她还有何后招。

    狂风过处,周遭静得落针可闻,越兰亭趁他分神之际,往他脚下点了一簇火,闪身便朝他身上扑去!

    她确实没甚后招,九歌既碎,司命又是死物,她总不能当真召来一条黑龙精魄与他凌空对打。季蘅不料她竟这般奋不顾身,十分流氓。他直觉性地朝她轰了一掌,而后便被她连人带枪直扑倒在了夹板上。

    “……羊质虎皮!”

    季蘅目瞪口呆,就着她的肋下连挥数掌。越兰亭生生受了,扣着他的肩膀与之连翻数次。

    待二人灰头土脸彼此相视,季蘅气海翻腾,而越兰亭扣着他的肩膀翻身坐了起来,手中还握了一簇幽蓝色的火。

    这火不似结界之力,也并非越兰亭的神力。季蘅一看这火光有些眼熟,心下一沉,目眦欲裂。

    越兰亭强忍胸口剧痛将那一簇火焰嵌到了他的额头之中。

    一盏幽暗的孤灯飘了起来,这一盏灯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归去何方。它是九天神魔的寄魂之所,也是鬼蜮的镇魂之物。初时白臻将这一盏长明灯交与越兰亭的时候,越兰亭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鬼蜮之主被人下了降头。

    “用此灯之力令他神魂分离,抽出临衍的魂火后丢到灯罩里,带回来。倘若经过这一番折腾那小子还没魂飞魄散,那我便将他丢到长河之中令他重生一次。”

    这是白臻给越兰亭开出的价码。

    季蘅瞪大了双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力如指尖流沙一样被那浮灯收纳了进去。

    夜火孤灯,山岚远黛,孤逢山脚下的兵戈与战鼓之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他周身剧痛,意识飘忽,此中感觉与渡魂之时十分类似而又实为不同。

    仿佛一把带血的刀将他的身体与魂火劈作两端,而那魂火正不由自主地、不可控地被人生生抽离而去。

    “……去死吧。”

    越兰亭双指点着季蘅的额头,既愤恨而又如蒙大赦,浑身抖得不成样。

    季蘅静置了片刻,缓缓闭上眼。他的眸光逐渐黯淡,那独属于临衍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

    越兰亭浑身发冷,胸口生绞着痛作一团。但当她眼看着“临衍”的身躯在她的掌心里偏过头时,依然喜极而泣,强咬着下唇不愿哭出声。

    孤灯越飘越高,悬在浮星黯然的夜空里不上不下。

    越兰亭抬起头,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谁料方才那碎作齑粉的黑龙精魄却迅速凝结成型,龙口大张,一口便朝那承载了封印之力的灯火吞去!

    孤灯倏然暗淡,身下的季蘅陡然睁开眼!

    他直直一掌轰在了越兰亭的小腹上!越兰亭闪身不及,反手捞了他一把,徒然地撕下了他的衣摆与腰间的一个白玉葫芦。

    幽蓝色孤灯细声嗡鸣,越兰亭强忍剧痛,持剑凌空一跃。司命如一潭深碧,黑龙精魄嘶鸣而颤抖,越兰亭凌空一划,司命由下至上剖开了黑龙精魄的肚皮。

    随着她翩然落地,那黑龙精魄化作了一团雾气,而幽蓝色的孤火也悬在空中抖了抖,被她收回了袖中。

    即便一击不成,她也断不能让这长明灯落入季蘅之手。

    否则六界秩序不存,白臻恐怕能将她生剥下一层皮。

    季蘅翻爬起身,拍了拍衣袖傲然道:“还真是小看你了,若非我早留了一手……”

    彼时二人皆战至力竭,越兰亭浑身剧痛,意识模糊,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她以司命支撑着残躯,半跪在地上单手握剑,浑身沐血,狼狈至极。

    她抬起眼来冲着季蘅笑了笑,季蘅早不吃她声东击西之举,幻出碎魂,直至越兰亭面门,眼看便要将她一击毙命!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越兰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以血为引,抬起一只胳膊朗声道:“沧海!”

    一道孤光划破了半明半暗的夜色,清如静水,吹毛断发的长剑由王殿中飘了出来。

    此剑来势凶猛,长空尚余一抹光亮,只见越兰亭手握沧海,翻身而起,大呵道:“神魔听令!”

    沧海乃上古神兵,即便在上一次坠崖时被季蘅收缴而去,他一时半会恐怕也无法掌控沧海的力量。

    果不其然,沧海嗡鸣有声,剑身上腾起丝丝寒气。

    “你既跟我反复唠叨九重天旧事,那我也便告诉你一件事。昔年沧海铸成之时,我师父恐其力量太强,刻意将上古巨鲲的精魄封在了剑身之中以镇此剑凶气。你猜,巨鲲灵物又要以什么为引,方能召唤出来?”

    越兰亭将手臂往沧海上一滑,血珠与寒气刹时混做了一体。云层漫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甲板上仅存的桅杆左摇右摆,零落一地的胡姬花又被长风卷了起来。

    二人听得了山顶上传来的隆隆响声,此声仿佛孤逢山上冰雪消融,又如一道巨浪顺着万丈之高的山顶生生卷了下来。

    王殿之中狂风大起,雷电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越兰亭站起身,一道结界在她的跟前缓缓张开。

    季蘅一时不敌此气浪与结界之力,生生被冲到了夹板边沿。

    待他再抬起头,只见一条碧色的大鱼从孤逢山顶上“游”了下来。鱼的身子只有上半部分,下半部分鱼腹与大半的鱼尾早不知去了何处。它的鱼鳍有两人同高,鱼眼也只剩了一侧,但鳃下隐隐露出来的半张巨口与口中獠牙依然令人不得不念起此物在上古之时的凶暴。

    “九殿下这就逃之夭夭,是要置此人的魂火于不顾了么?”

    越兰亭闻所未闻,翻爬上鱼鳃后遥遥朝他回望了一眼。倘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又何尝不想将这具身体带回鬼蜮强行行渡魂之举,她又何尝不想带走临衍的身躯与魂火?然而方才连拆数招,越兰亭心知自己的力量已逼至临界,而季蘅久在四方石里修炼,他的魂火之力早胜过她不知多少!

    若非这一具身体容器毕竟还是凡胎,他甚至已有了钧天之能!

    越兰亭狠下心,拉着巨鲲的残魂闭上眼。那巨鲲顺着孤逢山陡峭的山脊一路攀岩而上,山石碎雪被它巨大的身躯分作两端,越往上则雪顶堆积越深,凌冽寒风和着崩裂的雪块轰然滚落了下去。

    孤逢山上终年冰雪不散,这也是妖界疆土之上唯一一块终年覆雪的土地。登临台的巨柱在寒风碎雪之中巍峨伫立,黑色石台下的瀑布奔流不息,不畏寒气,恰如银河落九天。

    这是临衍曾经战胜季蘅的地方,也是六界大门距王殿最近之所。

    登临台前自有重病把守,然而多少重兵在巨鲲精魄的跟前也被撕作了碎片。越兰亭翻身下了鱼背,脚踩在冰冷的巨石台面上,茫然望着四方耸立的巨柱,柱子上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盛名与柱子尽头的铁链。

    风雪将她的衣襟眉睫尽数染白,雪虐风饕,百草枯衰,由登临台上俯瞰山腰上的王殿仿佛俯瞰一座孤城。城下兵荒马乱,火光烛天,城中也已兵戈骤起,流血漂橹。

    艳烈的血迹顺着孤逢山的山脊与白雪蔓延而上,如晕染开的一点墨迹与寒梅,寒梅浮着冷香,香气中裹着数以万计的死者生魂。

    这血既属于越兰亭,也属于登临台上的守城者,属于王殿里数以万计的无辜之人。

    越兰亭左手提着长明灯,右手握着玉片状的六界钥匙,面朝孤逢山瀑布跪了下来。她已冷得不能自已,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就连额头与脸颊上的一线温热都不知属于谁。

    玉片镶嵌入登临台石板的缝隙之中,巨石轰然裂动,垂悬九天的瀑布之水也听从了她的召唤,磅礴水流之中腾起了一片雾海。

    这是通往鬼蜮的最后一条通路,倘若她现在不走,恐怕便再没有机会安然脱身。

    黑风紧贴着巨石柱擦过,铁链噼啪响作一团。越兰亭回过头,只见季蘅黑袍烈烈,腾云而来。

    碎魂轰然落在了她的右侧,沙石飞溅,枪体颤抖的余韵不绝,季蘅赤脚踩在登临台上,颇有君临之姿。

    “在我的地盘上还想逃之夭夭?九殿下未免太过想当然。”

    季蘅一步步朝越兰亭走来,他所行之处也留了一串血,这血也不知属于他或是其他无辜者,越兰亭怔然看着那一串血迹,腹中翻江倒海,转头便想呕出来。

    “我若强行劈开你的神体,强行将天子白玉圭取出来也不是不可,而至于这一群叛党……”

    他睨着孤逢山下的火光,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以为凭着东黎部这几个黄口小儿便能夺去我在妖界的权势么?”

    他说不假,方才越兰亭乘巨鲲之脊背时瞥见了冲天的妖气与火光。

    三十辆云车载着齐整整的士兵从天而降,山脚下还有数以万计的援军逐渐围堵在了彭泽河畔。鼓声声声刺耳,喊杀声令山河震啸,茫茫绿意与血色之中一时竟分不出谁又陷入了四立无援的境地,这四面楚歌与喊杀声也不知属于哪一边的人马。

    而无论哪一边都同两个神界遗脉没有多少关联。这一场旷世之战既是二人的手笔,又同二人所争之事无甚关系。

    “除东黎部一群不自量力,王城卫队之首,你还策反了哪些人?”

    季蘅摇了摇头,道:“也罢,谁来都一样。”

    越兰亭不知这天降的三十辆云车与四面八方的援军是老天爷天降神威或是季蘅早有布置。她不忍细想,正如她不忍回顾自己一路行来的屍山血河与洗不尽的罪孽一般。

    “倘若你果真只要我的天子白玉圭,我给你便是,你我九重天人相争,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

    季蘅一指,越兰亭被他逼退到了登临台瀑布边沿。

    “九殿下也知无辜二字怎么写?昔年你坑杀十二奴仆,将违逆你的奴婢喂与黑龙之时,可曾想过他们的无辜?!”

    “我不曾……!”

    “你以为你假意沉浮人间之世,昔年的那些荒唐与罪恶便无人追问么?!”季蘅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撕碎了方才解恨:“你王族自是高高在上,坑杀奴隶就如吃饭一样简单。你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昔年的那些冤魂何辜!”

    “我便再是罪不可赦,也不比你策动公子无忌引军南下!而今你为了一具永生的躯体,不惜策动妖界大乱与万妖围城,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谈及罪孽,你又可有想过那些人的生死与无辜!”

    越兰亭摇了摇头,死盯着季蘅,忽觉心下一片平坦敞亮。

    那时临衍曾逼问过她,她背负这许多人命入睡时如何心安。越兰亭从不曾心安,她时常缺睡,整夜辗转,既怕梦回故国,又渴望着故国浮现在她的深梦里。

    九重天等级森严,王族坑杀奴隶不必入罪,即便背上了杀孽,但凡她有天神之力,报偿一事也论不到她的头上。

    她那时从不认为杀人是罪,更从未想过他者的生命何意义。

    她怕极了临衍窥知这一段过去,又恨极了这一段过去如影随形。是以当季蘅顶着临衍的面孔叩问她的时候,越兰亭怔愣片刻,忽有些大赦般的痛快与破釜沉舟的淋漓的撕疼。

    他总说她必不至于坏到何处去,但他不知道的是,若非有他镇着,越兰亭的内质早坍塌腐败成了一团黑色,腐臭不堪,血肉模糊,见不得光。

    “你并非想向我复仇或者问罪,”越兰亭扬起头颅,轻声道:“你只是想满足自己长生的私欲。”

    季蘅挑了挑眉,道:“不行么?”

    他一指,枪刃在越兰亭的脖子上又化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

    “这便是上神之尊的好处。下头的那些人你争我夺,蝇营狗苟,最终也不过是为我的长生永寿添砖加瓦。你也不过是这世界的看客一个,装什么与民同悲?”

    “……你又算哪门子的上神?”越兰亭笑问道。

    一阵劲风贴着她的肩膀横扫而过,季蘅咬牙切齿,缓缓向她伸出手。

    他恨不得啃了她的血肉,嚼碎她的骨头。但她有无双神力在侧,有天子白玉圭与长生永寿之法,这让季蘅不得已只能哄着她,求着她,生怕她毁灭了自己,也灭了他长生永寿的执迷。

    “过来,”他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临衍的魂火不散,身躯不腐,倘若你不再这般执迷不悟……”

    大雪封山,千里寒白,厚厚的云层铺开了万顷的白,山与水也尽是漫无止境的、不可逆转的白。

    “过来!云栖月和鹿山部的性命可以送你,倘若这还不够……!”

    越兰亭扬起了脖子。

    “这是我自己的路,即便是你,也莫要替我做我的选择。”

    没有人可以替她抉择,倘若临衍在此,他也必不会容忍她受此宵小之人的胁迫。

    以胁迫换来的苟延残喘算什么自由?

    她张开了双臂,恰如纵身跃入轮回境中一样。

    “你当真以为,你的魂火受长明灯牵引之后,还能安然地活下来么?”

    这是她留给季蘅的最后一句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团深沉的梦里。

    有没有小伙伴看到这里啦来聊剧情呀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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