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
春日渐暖,冷热交替,沐夫人便于此不当之时生了一场病。
这一场头风说重不重,却也结结实实让她在病榻上缠绵了大半个月。期间承澜代掌天枢门事物忙得不可开交,门中又派了两个小弟子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而这一场连绵了大半个月的病竟让她消瘦了好几分。
季瑶也在月底时方才接到她病了的消息。
彼时她正被薛湛软禁在太和观中。薛湛嫌着蜀中昆仑两地倒腾太过不便,索性便将集结之事搬到了朱庸的地盘上。
朱庸怂兮兮请了一座大佛过来又不能把人赶出去,是以太和观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连香火都鼎盛了不少。
但季瑶实在不明白,你薛湛集结抗妖便集结抗妖,偏生将她带在身边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她与连翘在蜀中一场争执过后,薛湛发了好大一通火,而后连翘见了她都绕着走。凌霄阁小弟子见了她则更多高深莫测,欲言又止。
她知道那些人背后如何编排,也知道这一群人目睹了薛湛的怒火之后想必不敢再她的面前编排。但她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薛湛的这一通怒火同她又有什么鸟关系?
凌霄阁不缺钱,连小弟子的吃穿都比天枢门好上不少。但季瑶实在不愿混在这一群人里吃饱喝足,她心心念念记挂着沐夫人的病与自己那几封寄出去便没影了的长信。便再是山珍海味与绫罗绸缎,落到她的眼中便都是狗屎。
太和观里也遍布着一张有一张狗屎的脸。她上一次来这里时朱庸还在外头云游,而怀君修为尚存,门中兄友弟恭,师兄也还未曾如此下落不明。
她那时不慎在观中留了一把画了一笔盈盈玉竹的伞,而后季瑶曾托人去寻,一来二去却也没个影。
万事万物也都如同那把神秘消失了的伞一般,一言不合便没了影。
季瑶在太和观前院来回踱步,这是薛湛拒了她的第三次,而明日将是她不眠不休往薛湛处跑的第四次。
而后也还有第五次,第六次,但凡薛湛一日不准她回门中照顾夫人,她便日日缠着薛湛不让他安生。
她觉得自己该是与那老顽童相互折磨的时间太长,莫名染上了他的不少毛病。孩子气,执拗,不听劝,一言不合便泼了人家的茶水让人难堪,又诸如此刻。
薛湛在大殿里议事还没出来,季瑶早等在了殿前的碑林之中厚着脸皮默然等着。
她甚至想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转念一想,薛湛是个什么段数。倘若她果真行此丢人之举,想必那人会端个暖炉端一盆瓜子看个尽兴而归。
季瑶寻思未果,朱庸气喘吁吁从碑林中横穿而过,停不得片刻又调转脚步从碑林另一头穿了出去。
她眼睁睁看着朱庸滚圆如土豆般的身躯来来回回了数十趟,心下不忍,正要上前询问,却见朱庸见了她,眉开眼笑喜出望外,一如猎狗见了一只傻乎乎的出头鸟。
“哎哟瑶姑娘许久不见。太和观地方不大,不比蜀中气候宜人,倘若你有何需要就告诉我,别去找管事弟子,他们动作慢,折腾到头还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季瑶从未受过这般热情的拥簇,她连退几步,心下狐疑,声若蚊蝇道了谢,实则甚想脚底抹油,掉头就溜。
朱庸见其细声细气,人又腼腆,热情洋溢得非要请她吃果茶。
而后还是薛湛从大殿中悠哉哉走了出来,见二人,低头一咳,似笑非笑瞥了朱庸一眼,道:“朱观主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便罢了,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还来寻个小辈传话,丢人不丢人?”
朱庸自不觉丢人,自从他搭上了薛湛的这一条船,世间诽谤皆如同狗屁,再无丢人一说。
圆滚滚的朱庸挠了挠脑袋,薛湛等了片刻不见他放出一个屁,点了点头道:“朱观主义薄云天,我辈自然比不得。你要求的那件事是个正经事,下次待我见了洗尘山庄的人再同他们细细说。此时急不得。”
季瑶听二人云里雾里,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她正思索如何才能义正言辞拒绝凌霄阁的锦衣玉食回得天枢门中,却见薛湛越过了朱庸径自对她道:“走,今日他们送来了些干柿子,柿子伴茶,最美不过。”
“……”
季瑶于是只得闷声继续接受凌霄阁锦衣玉食的盘剥。
要说薛湛其人金贵而事多,食不厌精,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令季瑶为他端茶送水这也便罢。
但其人心机深沉,阴阳怪气,一个巴掌一个枣,稍不留意就爱将季瑶带着四处觅食,这就令她十分承受不住。
某日季瑶曾大起胆子问他此举到底何意,薛湛笑了笑,道:“怕你给活活饿死,沐夫人杀上门来找我拼命。”
季瑶一听,气得险些同他拼命。
当真莫名其妙。又不准她回去又还偏生止不住地提点,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瑶手支下巴不言不语,薛湛好整以暇,端着个茶杯摩挲了片刻,道:“朱庸能说会道,无论那狗嘴里吐出什么莲花你都不要信。”
季瑶心头讶异,表面上却端着个脸,摆明懒得理他,薛湛敲了敲桌面,道:“前日教你的乘龙诀背熟了没?趁茶还没上,背给我听。”
季瑶深吸一口气,实在不知这一尊大佛今日又抽的哪门子不对路,刻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不会,记不住,人笨,不懂。”
“……”
薛湛一掌拍在桌面上,碧绿的茶水溅落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袖。
“你在我这里偷奸耍滑,有意思么?”
“薛掌门不去日理万机却偏生在我这里讨没趣,让你放我回去你又不肯,你有意思么?”
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最后薛湛争执不过,冷笑一声,道:“能让你同门中传信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再行得寸进尺,太和观的地牢倒是个清净之地。”
“若能让我就此不用受你欺辱,我自然求之不得!”
“欺辱?”薛湛挑眉笑了笑,道:“我亲自传你武学,衣食也不曾短你半分,你统共就给我端过几次茶扫过几次地,这算个什么欺辱?”
他这一问正问到了季瑶的气头上。她既气薛湛也气自己,若说薛湛心机深沉居心叵测也便罢,但她躲在蜀中两耳清净。
若非沐夫人一病不起,她还当真想龟缩于此,从此再不必理会门中俗事。此念既生,她恨自己没用得很,都什么时候了,怎地自己竟还能在薛湛处“乐不思蜀”?
“背不下来就给我饿着,再背不下来就自行去辟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既然你觉得我在欺辱你,那你堂堂名门弟子,活得还需有些节操才是。”
薛湛话音刚落,两个侍女端上来了一盘覆着糖霜的柿子干。
季瑶嗜甜,此事门中所知之人不多,待薛湛刻意将一盘柿子干慢条斯理地以小刀切开,慢条斯理嚼了嚼又吐了出来。
待他慢条斯理又令人端上两盘柿子干时,季瑶忍无可忍,袖子一拍站起身,道:“外头还多少人饿着,薛公子既然不吃也不要这般浪费。”
“我不吃,你吃不吃?”
他倨傲地将一盘柿子干推到季瑶跟前,季瑶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此人蛇打七寸,凶残而精准。
季瑶不得已气鼓鼓地坐了,还未待片刻,楼下大堂之中传来了小调之声。
却是一个与她同岁的丫头头戴花环,一个老者在她的身侧弹胡琵琶。
二人沿着哄闹的大堂一路走一路唱,若遇上好心人赏个些许铜板,那小姑娘还会停下来与人道个谢。
季瑶在二楼雅座远远看着,怯生生又瞥了一眼薛湛,道:“你有钱吗?”
薛湛挑了挑眉。
“……没有便算了,慷他人之慨也并非君子所为,当我没问。”
薛湛好整以暇拿了个柿子饼切开,好整以暇将那火柿子横竖切成四瓣,他小心翼翼塞了一块柿子入口,皱着眉嚼了两口。他本想以锦帕遮嘴一口吐出来,但不知为何,他柿到口边,终于还是皱着眉头将那块柿饼吞了下去。
他从未吃过这般甜腻的东西,也不知为何竟有人喜欢。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这般待你?”
薛湛坐姿笔直,答非所问,视那卖花丫头于无物。
季瑶瞪大了眼睛静待他的后文,等了片刻,薛湛抬头看了看窗外,道:“算了,我懒得说。”
“……”
半个时辰消磨干净后,薛湛眼看季瑶如炸毛的猫一样怂兮兮回了弟子居处中,心知她明日必又来求自己大人开恩,一念至此,嘴角咧得令人见之生畏。
他背着手,趾高气昂,披着个毛色油亮灰色狐裘,屏退众小弟子后缓缓踱步到了太和观的地牢之中。
牢中清净,滴水成冰,落针可闻。他嫌恶地掏出一块手帕,遮着鼻子踱步到了最里间的囚室跟前。
囚室里捆着个人,他眼神溃散,饿瘦了不知多少,而囚室的四角各站着四个鲛人。
鲛人在法阵四周没日没夜地吟唱,魔音穿脑,连这修为深厚之人也抵不住他们的致幻之术。
此人正是天枢门掌门肖卿,而他被关在这里已有了些时日。
他往崇山一去查探薛湛之图谋,薛湛警觉,而后他落入妖魔之手,再而后,妖魔经季蘅的指点,这又将此人送到了此处。
期间鲛人吟唱不断,他浑浑噩噩,早不知此为幻境或是真实,此地是为崇山或是妖界。薛湛将他滚圆的身形淡淡打量了一遍,挥了挥手,四个鲛人自行退开。
他走上前,嫌恶地挥了挥手,好容易驱赶了鼻尖下的臭气,对一鲛人道:“他还能记事么?”
“回薛公子的话,此人修为深厚,心法强横,倘若要完全洗去他的记忆,恐怕还得要些时日。倘若您想再给他植入旁的记忆……”
“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薛湛挑了挑眉,道:“也好,不急。”
他忽而颇为想念白帝城寂照阁的登临之感与飞身一跃而下的失重感。
那是他少有的、能得片刻清醒与喘息的时刻。他有时甚至恨不能自己一跃而摔得粉身碎骨,如此一来,凌霄阁的牌匾与盛名、仙门侠士的血与妖魔之事便再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老友,你看看你……先前朱庸还想同我求情让我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志存高远,既不愿与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又不愿出借你先掌门之佩剑……我也甚是疑惑,你们这一群持身清正,克明俊德之人,究竟图的什么……身外之物。”
“而今垂虹落入小辈弟子的手中,沐夫人女流之辈苦苦硬撑,你天枢门百年门庭,声名卓然,到头来却也什么都不剩……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薛湛抬起头,既像在对他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他知道肖卿已听不见人话,更知道妖界厉兵秣马只等一个时机。他搭上了季蘅,自然也可以搭上这抗妖之义举,如此一来,凌霄阁盛名与昔日荣光之复兴指日可待。
除去那些许的困惑与些许的心底生凉,他觉得此局甚好,自己所谋甚好。
肖卿动了动嘴,喃喃吐出几个字。薛湛俯下身去细听,圆滚滚的老者神志不清,吐字也甚是不清晰。
唾沫与白沫顺着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肖卿挣扎了片刻,细声细气念了一句“肖连城”。
薛湛撇了撇嘴,忽对此人倍感同情。
肖连城那狐假虎威的怂蛋子甚至还不如季瑶。倘若让他来选,天枢门小辈弟子各有千秋,唯独那个肖连城,实在怎么排都排不上“天降大任”的名号。
他啧啧喟叹,摇了摇头,背着手一步一步又走出了地牢中。
边走他边道:“我前日里倒听了个有趣的传闻,传闻说,昔年我凌霄阁长老吴晋延的一双幼子早夭了一个,另一个却是流落到了天枢门。昔年庄别桥为了保吴晋延遗孀的一条命,自己险些也丢了半条命,而今那孩子长大成人,想来也同天枢门的几个小辈弟子一般大吧?”
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浑不理会是否有人回他。
这是陆轻舟之死留下的后遗症,薛湛老来观星,一念昔日年岁,猛地想起来,这世上竟再无一人可以同他斗鸡走狗,上房揭瓦。
他甚感寂寞,遗憾非常,这自言自语的毛病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是了,这般一说起来,昔年我在凌霄阁的时候,吴晋延还救过我一条命。这人呐,就是这么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