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典(/)
“既然知道了他身为魅妖,那要寻着克制他的办法便也没这般困难。你有何想法?”
谢棕琳踢了踢公子无忌的大腿,后者火速直起身,空前板正,空前端庄,道:“杀人诛心,你得找到他最怕的事情。”
“他从四方石出山后本体不存,如此想来,魅妖的羸弱身躯确实无法承载他的魂力。无论是身在九重天时的魂力或是现在的魂力都不行。既然如此,我们倒可以拿此事做文章。”
“照我说,你们不如屠了九原魅妖再在京师布下杀阵。他既功成名就还不忘给族人布下结界,想来也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凭越兰亭姑娘的本事加之仙门的力量……”
公子无忌话音未落,谢棕琳狠狠拍了拍桌,道:“我们与你不同,你若当真做出如此酷烈的之事,傀儡香的解药你这辈子都别想。”
公子无忌怂兮兮揪过眼前的柿子干,谢棕琳还不放心,又同他掰扯了几句,直至他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行那杀人诛心的主意方才放下心。
越兰亭甚不放心,此人狡诈如狐,老谋深算,他既能将自己的盟友毫不心慈手软地卖与越兰亭,他的话若能信,自己与谢棕琳也不至于被他的琼海山庄之局坑上这一遭。
“既然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沾血,那寡人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来保全你们的忠孝仁义。魅妖可有何致命弱点,你们可有办法一击制胜?”
要说一击制胜之法并非没有,但……谢棕琳暗瞥了越兰亭一眼,越兰亭见她欲言又止,心头也猜了个七八分,接口道:“需要临衍的身躯献祭么?”
谢棕琳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她站起身,颇为英勇地拍了拍越兰亭的肩,道:“献祭倒不至于。魅妖一族从未出过这般魂火极强而身躯不存之人,倘若你能寻个法子生剖开他的身躯,他的魂火倒是有法子克制。”
“何物?”
“长河之水,”谢棕琳道:“魅妖死后魂火散逸,不归长河,你若能以长河之水倒灌入他的魂火之中,则此魂火无论如何也可以被克制些。问题在于,你若如此行事须得确保两件事,其一,让他神魂分离,其二,他神魂分离后一时半会还回不去……而这就需要你妥善安置临衍的身躯。”
“何意?”
公子无忌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踱步到窗边悠悠道:“我的这一具身躯有傀儡香镇着,你的这一具身躯有神物镇着,你既要将季蘅的魂火剖离出来,那也需得保证他原先的身躯不会再成为他魂火的容器。”
“我需得想办法令临衍苏醒,”越兰亭点了点头:“否则此局无解。”
“这只是其一。其二,即便你有办法令他神魂分离,有办法令临衍的身躯一时半会不会成为他魂火的容器,你还需要一个无比强悍的结界来支撑你这般折腾。据我所知,季蘅现在鸠占鹊巢成了妖界王储,你一时半会恐怕近不了他的身。”
“实在不行本座就一路杀过去,”越兰亭道:“我自有方法令其神魂剖离,让临衍苏醒也并非全无可能。鬼蜮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必会倾力相助,你说的这几个难题都不是难题。”
“甚好,”公子无忌抚掌长叹,道:“如此,我们靠着九殿下之英明神武,自可以高枕无忧,万事太平。”
谢棕琳秀手一指,木窗贴着公子无忌的鼻子狠狠关了起来。她倒并不后悔同他共谋,但她对此人的嫌恶便是怀月楼里端茶的小厮都看得出来。
公子无忌眼看她不知为何又突然心浮气躁,嘿嘿笑了两声后再不敢插嘴。
“我便问你一件事,你如何令临衍苏醒?”谢棕琳对越兰亭。
越兰亭方才打肿了脸充胖子,此时倒真有几分下不来台。照白臻的意思,放临衍魂归长河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等他投胎转世,他的一条命连鬼蜮之主都无法保全。
倘若用长明灯故技重施,即便季蘅在长明灯的神力冲击之下神魂分离,但临衍的半片残魂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摧折动荡?她又如何忍心再看他饱受痛苦?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越兰亭道:“我找了他好几百年,看着他生看着他死。而今不过将我曾经做过的事情再做一次,我还能害怕不成?”
香炉中一缕浮烟忽上忽下,忽近忽远。晚来天欲雪,房中一豆孤火凄凄惨惨,即便竹窗早被关得严严实实,依稀阴寒依然从窗子缝里撒了进来。
越兰亭从冷气之中站起身,谢棕琳看破不说破,黯然给她递了一杯温了的酒。
“若是如此,那么此处也不需要寡人碍眼了。”
公子无忌一杯饮尽,转身欲走,谢棕琳冷笑一声,道:“你敢。”
他无辜地回过头,无辜地眨了眨眼,越兰亭轻叹一声,道:“你确实得帮我们做一件事。你方才说蛇打七寸,除了你方才说的损招,季蘅还有什么七寸?”
“这个么……”公子无忌吞吞吐吐,眼珠子一转便想漫天要价。越兰亭双手抱胸,冷笑一声,道:“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这世上能与他一战之人只有我。你要么投诚,要么滚出去。”
公子无忌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斜着嘴角笑了笑,道:“寡人怎么舍得走?好说,好说,那家伙怕死。”
“……”
“不是普通的怕死,是极其,非常,撕心裂肺地畏死。你想,他既能放任自己的魂火在四方石中被折腾这许多年,绕那么一大圈布这么大个局就为了求一个长生永寿之法。倘若他的身躯腐败,魂火不存,这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可怕之事?”
越兰亭寻思片刻,心觉有理,道:“但他而今魂力钧天,一时半会我们也闷不死他。”
“闷不死他可以吓唬他嘛。他频频行渡魂邪术转换身躯,倘若衍兄的身躯有所残损,他还不得如惊弓之鸟一般,满世界地寻一个替代品?”
“……如此一来便有了破绽。”越兰亭点头道:“对于这一个替代品,我倒可以试一试。倘若他果真如你所说,病急乱投医,那么待我们封了他所有的容器和退路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得不现身与我们一战。”
她想到了小寒山结界之中的那一具腾云驾雾,鼓瑟吹笙的神体。
东君以渡魂术苟延残喘了好几百年,他的神体便是他的命根子。无论季蘅如何催逼,他必将之藏得甚好。若以此为引,引蛇出洞,到时再趁其不备张开结界,用长明灯将季蘅的魂火拘禁后倒灌入长河之水,则几人或许还有一战的可能。
“本座可以充当打手,谢姑娘同东君设局勾引,至于你……”越兰亭睨着公子无忌看了半晌,道:“第一,不许捣乱。第二,你需得想尽办法牵制妖界兵力。他身为妖界王储,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妖界九部必不会坐以待毙。倘若他们趁机发难,你得想办法祸水东引,寻个由头让他们忙于应付,别来应付我们。”
公子无忌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你是说引军征战?”
“你敢?”
他觉得这两个姑娘实在太难相与,也不知如此瞻前顾后的行事作风是怎么让她活过这好几百年。
“好好好,寡人自会想办法,不开杀戒,不殃及无辜,行不?好了好了大雪天的莫要这般瞪着我,怪吓人的。”
公子无忌贼心不死,欠兮兮又将那竹窗子开了一条缝。
越兰亭实在不知他为何偏生同这窗子过不去,遂也心下好奇,凑到他的身侧往外看。
温泉水潭里雾气氤氲,隐约有不着寸缕的二人正行那苟且之事。
“……”
越兰亭一时不知该赞此人眼力或该将他丢出去吹风。她目瞪口呆缓了好一阵,转头对谢棕琳道:“……为何这庄子里还有别人?”
“这庄子里的姑娘三两一晚,你们来喝个茶又不给钱,这还不准其他人给钱了么?”
“……”
倒还当真是避人耳目。若较有心人看来,庆王这大雪夜的不睡觉专程往京郊庄子里头嫖妓,传出去又得令朝中老臣痛心疾首破口大骂。
横竖此人老脸厚皮,早已将这些身外之事安置得妥帖而稳当。越兰亭盯着公子无忌细细打量了一番,越发为人间世的皇脉传承感到隐忧。
待夜雪逐渐消停,温泉石潭里的二人去了别处,越兰亭放下心,坦坦推开窗后长吸一口气。她方才与二人酒酣耳热饮了数杯,而今被夜风一吹,脸上竟有些红与热。
她朝谢棕琳告别后只身离去。谢棕琳挽留不得,公子无忌实不敢留,二人便又顺着温泉石潭踱到了小院外。
“你方才说他十分畏死,这事你如何得知?”
越兰亭踩在细碎的石子上踉踉跄跄,公子无忌跟在她的身后左顾右盼地寻美人。
他未曾答她的话,盖因此话确实牵扯到了他的一块隐痛。与其说季蘅怕死不如说他自己畏死,他在王墓里镇了五百年才被季蘅捞上来,他身作凡胎,其生魂也未曾入过长河。
若说起人世浮沉与一腔怅惘,那些如流沙一般一去不复返的峥嵘岁月,他念之感谓,由此便推测出了季蘅的命门。
“寡人在羌国时曾与他有过一番畅谈。那时他虽未曾告诉我九重天旧事,但我猜此人既非凡人,想来也有他不为人知的隐痛。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倘若我有他这样的手段与力量,长生之法,我也求之不得。”
这是他头一次这般坦诚地陈述自己的野心,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趁着酒意未曾嬉皮笑脸的时刻。
越兰亭在一条绿竹小路中回过头,公子无忌笑了笑,道:“长生之法谁不想要,这世上视此如洪水猛兽之人怕只有殿下您。”
“我并非……”越兰亭话至口边,转念一想又实在没有否认之必要。她叹了口气,背过身淡淡道:“我并非不想要。只是这背后的代价太过于……”
“孤独。”
越兰亭停下脚步。
“有些事衍兄不明白,其余世人皆不明白。你我即便再如何假意体恤苍生,如何体谅他人疾苦,体恤不到就是体恤不到。你的血已经干了,寡人也是。若非还有一线执念吊着,你我的行事本该比现在自由许多。”
他的执念是他破碎的山河与未曾来得及享用的九五之位。世人皆对王侯的成败多存戏谑,对他来说,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渴念与欲望,不是史书上的三句话,不是一个虚名。
那是他的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我曾在旧典上看到过自己的名字,”公子无忌道:“他们说我性冷而刻薄,必成不了开国之君。我有时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困局之中,即便我能在这个人间世为黎民开太平,这太平之世又同我有何干系?公子无忌早已经死在了五百年前的琥珀川,往后的功勋属于庆王赵桓而不是我。但寡人依旧不甘心……寡人想,倘若这般轻易就将自己埋在了故纸堆里,那寡人那些个步步为营,步步谋算的日子又算怎么回事?”
他距她有些近,越兰亭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寡人怕得很。寡人怕死,怕黑,更怕从此神魂不存,我的名字化作了故纸堆里的一团墨。九殿下自有通天之能,你既见过如此多的生与死,爱与恨,你莫非一点都不害怕么?”
“……你怕你的,你摸我的腰作甚?”
公子无忌悻悻收回了手。
越兰亭酒意上头,全身软而冷,一时也懒得同他计较。
她一把拍开他扶在她肩上的手,心心念念着六界通路,未走两步,脚下一绊,直愣愣贴面摔到了石板路里。
“非是寡人不愿扶你,实在是殿下屡屡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怕我再向你伸手,你能将砍了喂鱼。”
公子无忌在一旁看得幸灾乐祸,越兰亭扶着额头,缓了好一阵后扶着竹边巨石站起身。她懒得理他,刚走几步忽而想起一件事。
她那时匆匆往谢棕琳处赶时忘了问他一事。倘若季蘅果真在鬼蜮布下了青鸟这一条暗线,青鸟借一个致幻的烛台哄了临衍,而后塞给了她一个假的九转回魂珠。那临衍是否果真入了长河之源?
他在长河之源里所窥见的九重天的往事又如何解释?
此事白臻不知情尚且情有可原。他同临衍能避则避,昔日在鬼蜮时二人也不会无故交谈。是以临衍曾入长河之源的事情除越兰亭外便只有白蕊知道。
白蕊的生魂既然还未散逸,她又是否知道此间隐情?更有甚者,她是否在借青鸟的幻术告诉临衍什么消息?
越兰亭一念至此,“啊”了一声,扶着公子无忌的肩膀大呵道:“我知道怎么办了。季蘅那头虽不可硬抗,但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令他乖乖入局。”
“如何?”
“我要为他造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