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箔(/)

    既然季蘅能贿赂白蕊的坐骑青鸟,那么临衍那时在鬼蜮所见之事又是真是假?他又是否果真被“白蕊”牵引入了长河之源?

    越兰亭心头急转,双手不停,直至跟着青鸟一同坠入地面后才想起一股后怕。

    方才她想都没想便打开了六界通路,而今一人一鸟同受结界撞击,断了一边翅膀的青鸟拉着她强行扑腾了数尺。

    片刻后,青鸟力竭,越兰亭被那大鸟强行拖拽着,狠狠砸在了薄薄的雪地之中。

    越兰亭连滚数滚,周身剧痛,缓了许久才睁开眼。而那与她一同跌落的青鸟也因着六界通路的灵力流转太过厉害,加之它重伤在身,刚一落地便绝了气。

    越兰亭觉得自己甚是莽撞。而今人证物证都化成了灰,倘若白臻听闻此事还不知该如何怒发冲冠。但她隐隐又感到十分畅快与舒爽,既然人不在鬼蜮,那么事关临衍魂火的抉择则可以暂且拖一拖。

    越兰亭拍了拍衣袖翻爬起身。小小的玉片被埋在了白雪之中,经两次召唤后已然失效。越兰亭摇了摇头,又从袖带里抽出了一张帕子。

    她往那绯红锦帕上吹了一口气,锦帕顺着朔风越飘越远,直往鬼蜮而去。

    越兰亭也便在这时仰头四顾,发现自己竟落到了京师的郊外。

    人间世的京师靠北,凛冬朔雪裹着干燥的冷风吹迷了眼。好在此刻天色晴好,风也不算凌冽,她裹着个单薄的衣衫抖了抖,一念想起京师里坐镇的公子无忌,而后又想起了京师怀月楼中的谢棕琳。

    她早在妖界之时曾受了谢棕琳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字,不明所以,只道季蘅的身份或许同九重天有关。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个新鲜消息,那时她又忙着谋划大婚上的刺杀之举,因而她草草给谢棕琳回了一封信,这事也便被她忘在了脑后。

    越兰亭决定趁此机会往怀月楼去一趟。

    时值隆冬,大雪铺了满街,大红灯笼挂在家家户户的房檐下汇聚成海。漆红的小院墙里透清冷梅香,爆竹声与孩童嬉闹之声回响在三条街开外。再往外则是京师巍峨的皇城,城下的万家灯火与人间团圆时刻。

    越兰亭寻不到人与她团圆,只得放缓了脚步,百无聊赖在街角踱步而行,间或调戏一番巡城的军士。

    那剑眉星目的巡城将士也觉得她流氓得太过凄惨。临近除夕而无家可归的人要不就是太惨,要不就是太坏,他眼看了街角嗑瓜子的越兰亭许久也判别不出来她到底属于哪一种。

    巡城将士摇了摇头,正待上前询问。却听一阵马蹄疾行之声驶过朱雀大街,一辆雕漆精致的马车在越兰亭的跟前停了下来。

    车帘一撩,谢棕琳那一张森白而讶然的脸露了出来。

    越兰亭心感诧异,还没来得及询问,眼角瞥见那车窗里透出来的一角黄铜色,旋即恍然大悟。

    这马车是朝廷之物,谢棕琳既能乘着它来接她,想必她已经同公子无忌已然达成了什么协议。

    要说谢棕琳此人狠也当真狠绝。那时陆轻舟新丧,她哭得跟个新寡之人一般长恨绵绵。而今三年不到,她又迅速同陆轻舟之死的始作俑者结成了同盟。

    越兰亭心下敬佩,嘴上又实在不敢命犯太岁。她朝谢棕琳点了点头,撩开车帘单腿蹭了上去。

    她一见车中那锦衣华服之人,右腿一软,险些又不尴不尬地退出车外。

    公子无忌怎地也在?

    “上车,有事回头再说。”

    越兰亭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公子无忌又看了看沉着个脸的谢棕琳,心头百转皆化作了一口唾沫。

    她咽了口口水,怂兮兮挤到谢棕琳的身侧,抢过她的狐裘毯子往身上一裹,道:“倘若此人再出言不逊调戏本座,本座就一剑阉了他。”

    “……”

    公子无忌的一口姜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生生喷了出来。

    马车停在了京郊靠南的一处庄子边。这庄子本是怀月楼的私产,隐蔽性极佳,庄子里亭台楼阁一应精巧,最妙的还是后院一汪取自地脉深处自然涌上来的地泉。

    泉边巨石遮掩,风摇翠竹,水面上热气蒸腾,可供泡澡,也可供人行不义之举。

    公子无忌贼兮兮地看了一眼那水,贼兮兮瞥了一眼谢棕琳。后者冷声一笑,公子无忌忙正色道,道:“谢姑娘要问我何事?”

    越兰亭心觉这大猪蹄子的色胆实在太过可歌可泣,遂重重咳了一声,道:“此处风凉,不如我们进去说?”

    三人便又顺温泉边的步道踱步到了燃着炉火与酒香四溢的暖阁中。

    “简单。其一,用季蘅的老底来交换他这五百年的行踪。其二,灭了他。”

    三人围炉而坐,一盏薄酒各自温着,酒液醇香,酒杯边是今年新摘的柿子打成的饼。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直接,伸手摸了一把那柿饼,揉着一手指的糖霜搓了搓,正色道:“好说,此事本王也正求之不得。倘若谢姑娘信守承诺……”

    “傀儡香的解药正在怀月楼,倘若庆王殿下诚意足够,我这里自是够的。”

    照理说将傀儡香的解法赠与这千年老僵尸不亚于纵虎归山。然而转念一想,纵虎归山也总好过由得他为虎作伥,越兰亭点了点头,捞起一个柿饼撕作两半。

    趁谢棕琳还没变脸,她又眼疾手快将另一半柿子塞到谢棕琳跟前,道:“既然你们已经谈好了价钱,那需要我做什么?”

    “此事不急,我先同你说一段旁的事。”

    而这便是谢棕琳千方百计询问来的季蘅的身世。

    “昔年九重天等级森严,若非生而高贵,旁人极难跻身神位,此事不用我多说。季蘅昔年拼尽了全力方才争来了一个司徒之职,此事于你皇族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而后他曾试图拜在你师父的门下……”

    越兰亭讶然失色,谢棕琳白了她一眼,道:“温冶未曾收他,也不知是因着天资不够或是其他缘由。而后他收了东君,此事想必令季蘅耿耿于怀。我这里所打听来的也不过一些旁枝末节之事,再重要的事,你得问他”

    谢棕琳指着小桌对面的公子无忌,后者无辜地摆了摆手。越兰亭一头云里雾里,张大了眼睛对谢棕琳道:“这事我一个皇族之人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查出来的?”

    “季蘅他原先是个魅妖。”

    却说魅妖诞生于山水之间,体弱而命短,生如蜉蝣,不辨昼夜。九重天曾有太多这般短暂的生命,他们或曾目睹众神指引魂魄归位时的蔚然壮观之景,或者从未走出过自己的一隅天地便烟消云散,如此种种,实不值一提。

    千年之中从未有过一个魅妖有过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鸿鹄之志,也从未有过一个山精水鬼如他一样设想过永生无极的寿命。

    是以当季蘅成了族人之中唯一一个走入皇城而跻身众神之位的山精时,魅妖族人无不弹冠相庆。

    而他在此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却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他虽入了皇城跻身众神之位,但九重天规矩在此,他的一个司徒之位一坐就是好几百年。期间你太子哥哥斩了东海巨鳌大胜而归,温冶收服两条黑龙,众神与魔族征战过一次,这些事情他都曾目睹过,但史籍之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知道。”越兰亭点了点头,道:“在古籍中留下只言片字也不是什么好事,我曾翻过鬼蜮的古籍,反正涉及我和东君的都没什么好话。”

    谢棕琳狠狠瞪了她一眼,接着道:“据闻他飞升前曾在族中留下了一张万里江山图。魅妖们对此交口相传,但这东西毕竟谁也没见过,想来若非杜撰,此物或许也随着九重天湮灭而一并消失也说不准。”

    季蘅在九重天虽然寂寂无名,但他在魅妖之中可谓鲤跃龙门。魅妖虽命不长,但他的族人曾专程为他设了神像与祭祀之所,而后魅妖划分为几支,其中一支便留在了九原边陲之地。

    神像经近千年的流转虽已经变了模样,但若经有心人细细推测,那被数代九原大巫所祭祀的“谷神”便是季蘅无疑。

    “他化身为淮安王之事,魅妖族群想必并不知晓。现整个六界之中唯有九原蛮荒之地留有他昔日的痕迹。他既未曾将人家灭族,想来也是对这一群弱小的生灵心怀仁念。但他三番五次捉了我为质,大概也是想让这条线索断在我处。”

    谢棕琳与越兰亭交好又在魅妖之中备受推崇,倘若她有心去查,季蘅的老底实则并不难猜。反倒是因着季蘅频繁行渡魂之术又修成了而今神力钧天的样子,几人与他对峙数次,一时竟都未曾将他与魅妖一族联系起来。

    季蘅想方设法断了谢棕琳这一条线,谢棕琳却因着越兰亭与公子无忌的保护而活了下来。

    而后她趁着季蘅忙于妖界之事时亲自往九原去了一趟。即便早有准备,当她看到那万古长青的神树中昂然屹立的石像之时,她也被惊得呆了呆。

    她说不清自己应当喟叹或是痛心疾首。

    魅妖一族的脆弱她最为清楚。季蘅引公子无忌挑动人间世的战火之事,她虽未曾亲历,到底也曾有过耳闻。流血漂橹,白骨成山,她修行之时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史书上淡漠的八个字背后却是数以万计的死去的生灵。

    石雕的季蘅手持神木,朝天而指,身着长袍,赤着脚。那逆天抗命的姿态让谢棕琳凭空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怜悯。

    石雕的面容在岁月催逼之下早已模糊,衣袖翻飞之处的石块也早已断裂得不成样子,但这一份蚍蜉撼树的美感与张力经久不衰,任是任何人见了这残破而参天的石雕也不得不为之震撼。

    谢棕琳从未见过他的真身,从未见过他的脸。她仰头茫然望着他的石雕,一时怅惘,只觉自己也仿佛穿过了八百年的岁月,亲自看到了九重天众神司引魂魄归位时的神圣与庄严。

    “九原的那一个石雕上还有些许铭文,我看不懂便索性拓了下来,你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你能否读懂。”

    谢棕琳从多宝阁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又从檀木盒里拿出了一张拓印的纸。公子无忌接过那纸,兴致勃勃扫了两行,道:“虽不能全懂,倒能懂个大概。这铭文同南国古籍有些许神似……大概也就吹了一通此人之神力万钧与无所不能。谢姑娘,这东西能否赠与我回去慢慢细读?”

    “不能,”谢棕琳冷声道:“给你半柱香,看完还我。”

    越兰亭围作在火炉边缩了缩脖子。她素知谢棕琳秉性,此人能对公子无忌和颜悦色已是她最大的忍让。

    她眼见公子无忌吃瘪,心下窃喜,磨蹭了片刻又蹭到了他的身侧。

    “这铭文我都看不懂,你怎地竟能懂个大概?”

    公子无忌笑道:“既然能书能写便定有规律可言,我见得多,拼拼凑凑,大差不离。”

    “……你不是羌国之人么?”

    “昔年七国不同文,每一国的文字在宫里都有专人教授。那时寡人淘归淘,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有。”

    “……”

    越兰亭忽然觉得此人英明神武了不少。

    谢棕琳看不下去,劈手便将那拓印的白纸抢了过来:“听他胡说八道。这上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谷神生而神明,弱而能言……这一段没明白,而后修德振兵,抚恤万民,于幽冥山战于……大致是说他跻身神位后曾率族人打败了两只九头鸟,而后他们一起离开了一个叫牧野的荒凉之地,转而在大泽安居繁衍,百姓昭明。大泽想来便是而今的九原。他为族人设了一个结界后便飞升归去了九重天,而后便是魅妖一族的变迁与繁衍之事。他的事也没再提及。”

    “他在九重天上当司徒的时候想来甚是憋屈。族人专程为他建了太庙又树了神像,但到了神界他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大祭司的裙边都摸不着。”

    “所以他对我甚是咬牙切齿,”越兰亭恍然大悟,道:“他一心想在九重天扬名立万,奈何九重天等级森严,还未等他找到机会神界便没了。如此一说,莫非我当初挡过他的路而不自知?”

    “不见得。你昔年虽得天帝宠爱但也并非手握实权之人。若说伤了他的面子还有可能,挡了他的路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越兰亭点了点头,又听公子无忌道:“谢姑娘不是说魅妖不分男女,化形随心但多为女子?”

    见谢棕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公子无忌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俯趴在矮桌上戚戚道:“寡人与他相交几十载,不知他竟是个女的?!有可能是个女的?我的个龟龟这算个什么事,寡人差点被他吓死。”

    “……”

    此时不单谢棕琳,连越兰亭也甚想将此人一剑诛杀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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