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

    “找人?”

    越兰亭浑不以为意地从墙角抽出笤帚,将那一地碎瓷片扫到了小院之中。伊骁不料她竟这般翻脸不认人,一夜春风过尽,他本以为此人承蒙他送她进来的大恩,该心心念念盼他来看她一眼。

    伊骁沉着脸,一把捉住越兰亭的手臂,道:“找你。”

    “干嘛?干我?”

    檐下微雨不歇,云层昏昏沉沉卷作了一团。

    越兰亭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挣开他钳制的手腕冷笑道:“你不是去围猎了么?怎地这就回来了?”

    伊骁权以为她相思成疾,又是生气又是撒娇,顷刻便放软了声色,道:“嗯,我姐姐吵着要回来,我这便顺便过来……”

    越兰亭听得“顺便”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颇想将这蒜头王八闷到小院古井之中一了百了,又一想,闷死他之前不如先阉了他为好。

    当初她怎就一时手软没把这王八羔子推到彭泽中听个水花响?

    “得了,这里容不下你这尊贵之身,没什么事赶紧滚,别挡着我扫地。”

    越兰亭将屋中一层薄灰拼了命地往院中扫,其那力道大得险些将红土地面烙出凿痕。越兰亭勉力忍让,勉力压抑住满心的嫌恶,此举落到了伊骁的眼中竟莫名十分可爱。

    他伸手揉了揉越兰亭的脑袋,越兰亭怒在心头将其一掌拍开,厉声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你跟我说大庭广众?那日在船上……”

    伊骁话音未落,却见那圆脸的阿鸢去而复返,恰巧撞见了檐下拉拉扯扯的二人。

    “……”

    “我进屋拿点东西,借过……”

    “我同你一起去!”越兰亭不欲再与伊骁纠缠。再同此人纠缠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一怒之下将此人拆皮拔骨倒悬在王城的城墙上,皆时鹿山部大乱,九部与王族争端再起……

    越兰亭猛咳了两声,一步窜到阿鸢身侧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大公主送东西?东西呢?”

    “……我什么时候……”

    “对,云锦!走走走,拿好了赶紧走,”她行至门边,假意谦恭,深低着头朝伊骁一拜,道:“太子爷,借过。”

    伊骁愕然目送二女行远,阿鸢与越兰亭并行至中庭。

    庭中水流潺湲,绿植依依招徕,水上漂浮的莲花叶子将水池面铺了半边翠色。阿鸢叹了口气,回过头望着二人来时的方向低声道:“倘若你不愿意,大可同方嬷嬷说。方嬷嬷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这种事情她还是会管。”

    “……啊?”

    阿鸢依依瞧了越兰亭片刻,道:“你不喜欢他吧?”

    “……这个嘛……”越兰亭抱着揉成一团的云锦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不喜欢他,那就不要耽误自己。他纵是太子爷也不能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

    越兰亭浑然不觉地摆了摆手,道:“阿鸢姐姐提点得对,这话我记住了。你方才说大公主在何方?方才我没跟你们一起去,思来想去,我还是好奇得很。”

    阿鸢愣了片刻,即知再说无用,遂摇了摇头指着东侧的回廊道:“你赶得好巧,我确实要给大公主送东西。这个,灵果。”她往越兰亭手中塞了个两个红彤彤的果子,又将她手中揉成了一团乌糟的云锦扯了出来,道:“她回来时好像不太高兴,你去的时候小心点,别惹她生气。”

    越兰亭佯装慎重,边朝东侧庭院走一边心道,你弟弟调戏本座,你同本座的小情人在围猎场中待了十日,本座这气得头都要裂了,你有什么气好生?

    一念至此,越兰亭顺手抱着那灵果啃了一口,果肉入口即化,酸得让人流泪。

    小院里的绿植不似中庭那般张扬,枯瘦的花藤攀援在木架子上惨兮兮凋落,两只麻雀停在花藤顶端争相喧闹。花藤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身形袅娜,一席水红色衣衫与她的黑发恰到好处地接洽,她虽背对越兰亭,但其人有这般弱柳如风一样的背影,她的正面一定不会难看。

    越兰亭弓着身子挪到她的身后沉声道:“公主殿下。”

    想来她的声音太小太涩,那人未曾理她。

    越兰亭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次,那人转过身,道:“你叫我什么?”

    她确实十分好看,却不似传闻中那般好看得张扬。她的眉毛细而纤长,眼尾微有些下垂,她的唇不点而朱,弧度精巧,这样一张脸衬着这样一身烈烈的红杉,于楚楚之意中挤出了些许妩媚。

    倘若越兰亭是个男人,想必也十分……越兰亭一念至此,胸中一口气闷得更甚,也因这一口闷气之顾,她走了片刻神。

    “……啊?”

    “你方才叫我什么?”

    红衣美人愕然的神情不似作伪,越兰亭讶然片刻,小心翼翼又道:“公主殿下,我来给你送果子……”

    她话音未落,却见花藤边一棵老树下伸出来一只手。

    那手结结实实扇在了红衣美人的脸蛋上,“啪”地一声,她莹白的左脸便顷刻多了四个手指印。

    越兰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手的主人站起身。方才她被一棵老树挡了身形,越兰亭神思恍惚,并未瞧见花藤边上还有一人。

    那人摇了摇右手,又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将她青葱一样的手指由里到外地擦了擦。这一只手莹白无瑕,增一分太过精致,少一分又损了其美感,其人如其手,漂亮得不多不少,恰踩中了人心下最薄的一片。

    天下美人有许多种,譬如越兰亭妩媚,云缨清冷,红衣美人楚楚动人。但老树枯藤下这个穿橘红色衣衫的姑娘实在太过艳丽,长眉高挑颇有些英气,鼻梁笔挺,眼睛圆而黑白分明。

    但偏生是这样的五官凑在了一起,凑作了一个令人挪不开眼的绝艳之美色。恍若云边落霞,旭日东升,艳得不似凡物。

    鹿山部大公主名唤伊霓,任凭何人见了她都觉得这名字起得甚妙。

    越兰亭忙低下头,将那果子往伊霓跟前一抬,道:“我、我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人,大公主见谅,我刚才激动得说不出话,这、这是给您的东西。”

    她这一通马屁拍的甚是时候,伊霓笑吟吟扫了她一眼,悠然拿着绣了金边海棠的白帕子抖了抖,懒洋洋对那红衣美人道:“阿芙,你听听人家怎么说话。”

    那名叫阿芙的红衣美人顶着左脸上的一个巴掌既不敢出声辩驳也不敢用手去摸。

    她低下头,颤抖着肩膀声若蚊蝇道:“是,奴婢愚笨,又惹了公主生气。”

    “你在王城中时,他们也是这般教你的么?”

    “是我自己蠢,不关旁人的事。”

    越兰亭在一旁听得“王城”二字,心下暗暗咋舌。王城中能送到孤逢山来的人非富即贵,看这阿芙的举止与仪态分明也必然出生不凡,即便再是小贵族家的姑娘也必不是一般人。

    伊霓这一言不合就将人打了,究竟是仗着鹿山部之强势又或是……她灵光一闪,陡然想到了两个字,王城。

    这阿芙姑娘不会是孤逢山上的王室派来伺候伊霓起居的吧?

    果不其然,伊霓将那绣了金边海棠的帕子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踩,慢悠悠道:“是么,那是我多问了。”

    她言罢笑嘻嘻看着阿芙,阿芙颤抖着手,缓缓俯下身,从一团污泥之中将那揉脏了的帕子捡了起来,恭恭敬敬折叠好,一言不发。

    这可怜丫头想来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事已至此,越兰亭心头明了。这整出闹剧原本与越兰亭无关。

    鹿山部将其掌上明珠伊霓送到王城之中住了大半月,连百姓都知晓他们的联姻之意,奈何孤逢山上的那位王储大半月里不见人影,连一个准话都没给鹿山部回。

    伊霓在驿馆之中好吃好喝待了大半月后才得往围猎场见了王储一面,也不知二人谈了些什么,她一回来便将将气撒在了阿芙的身上。

    既是泄愤也是示威,名为打阿芙的脸,而阿芙实是王室送来的人。

    鹿山部坐拥西南方两座金矿,隐隐已占九部之首。昔年宗晅拥兵攻往人间时也欠了鹿山部不少金子,此一战落败,鹿山部又咬牙送来了大公主。却不料大公主在王城之中的半个月里宗晅连面都不曾露。

    九部里瞄准了新晋王储之人虽然不少,但平心而论,各部公主虽各有所长,但坐拥南方巨富之土的公主仅有这一个。

    越兰亭一念至此,不知是该感谓或是长舒一口气。

    她恭恭敬敬将那红果呈到伊霓的跟前,两枚红果被她一怒之下啃了一个,留下的一个还算规整。

    伊霓招了招手,一只半人高的白虎从墙根处跳了过来。她将那果子塞往白额老虎跟前,老虎闻了闻,张口将那果子啃得干干净净。

    越兰亭不料自己一怒之下竟吃了一口畜生粮,腹中翻江倒海,实在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明日夜宴我穿什么?”

    越兰亭知道伊霓不是在对她说话,遂默然退往一边。

    “公主的父亲派人送来了七彩羽衣。”

    “不穿。”

    “……太子爷今早又给殿下做了两套金丝暗云长裙。”

    “丑,不穿。”

    越兰亭闻言噗地没憋住笑,伊霓听闻此声,若有所思瞧了她一眼,道:“你又何高见?”

    她早先目睹过伊霓之骄纵脾性,不敢有甚高见,只低头道:“公主殿下这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哦?那你说我穿什么好?”

    越兰亭不料她竟如此不好哄,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殿下说的那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更没见过,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衣服便是您现在的这个。您让我再想出一个更好看的,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呀。”

    伊霓似笑非笑睨了她半晌,道:“既如此,这身衣服便送你吧。阿芙,晚上把这衣服给她送去。”

    越兰亭强压心头不快,强堆着笑脸连声应下。

    她眼见此间威压甚重正想找借口开溜,却不想伊霓不知为何兴致勃勃,偏生爱与她说话。

    “我方才打人,你竟不怕?”

    怕,我怕得险些跪了下去。

    越兰亭扬起脸哂笑道:“确实吓了一跳,我以为我笨得认错了人,惹了您生气。”

    “那你说,我这一巴掌该不该打?”

    越兰亭深吸一口气,心道,您这没事挑事还问我该不该挑事,我若实话实说,您能不把我剥一层皮么?

    “……这事您问我,我该怎么说?”

    “你想如何说?”

    越兰亭眼看此劫难逃,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读书不多,不晓得许多道理。但我阿娘曾同我说过,无心之过不忍苛责。”

    “你说我太过苛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越兰亭抬起头,道:“我认错了人,过错在我。我唤阿芙姑娘一句殿下,姑娘应了,此为僭越。但她好好看,我看着她被打了脸,实在于心不忍。”

    伊霓似笑非笑看了她片刻,道:“你还真敢说。”

    “我看殿下特别漂亮,特别聪明,颇有王者之风,这才敢实话实说。您身份尊贵,我若是说得不好,您别见怪。”

    伊霓又将越兰亭上下打量了一番。越兰亭看着她由薄怒转而若有所思,由若有所思转而似笑非笑,心知自己赌赢了。

    她纵再是骄纵,上有孤逢山王族与律法,下有她的面子与阿芙的面子,而无论越兰亭说什么,只要能将这一场示威一笔带过,此事就算是圆了过去。日后的角逐再如何一波三折,这角逐也再不是两个姑娘间的恩怨。

    伊霓懒洋洋挥了挥手令越兰亭快滚,越兰亭得令,提腿赶紧走。

    她低头行至回廊,忽听背后伊霓道:“等等。”

    越兰亭心头一沉,回过头谄媚笑道:“公主还有何事?”

    伊霓慢悠悠走上前,抬起越兰亭的下巴细细打量了片刻,轻声道:“你就是我那王八蛋弟弟塞过来的人?”

    王八蛋三字实在太过贴合越兰亭的心意,她心头憋笑,面上假意恭顺道:“是。太子爷看我可怜,大发慈悲赏了我一口饭吃。承蒙大公主恩泽,我在王城没亲没故,险些饿死街头。”

    伊霓笑意不减,眸光微眯,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爬了他的床么?这事怎么不说?”

    “……此事说来复杂……”

    越兰亭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伊霓便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

    “我平生最不喜狐媚惑主之人。这一巴掌是我赏我弟弟的,你且替他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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