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

    越兰亭气得险些将驿馆的屋顶掀翻。

    若非阿芙反应极快,当即跪下来抱着大公主的大腿就开始哭,这一桩嘤嘤的闹剧之中,越兰亭险些令司命见血。

    人在江湖,强龙不压地头蛇,动心忍性是为君子之德,忍了,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头埋得甚低。待一场闹剧演罢,伊霓大手一挥,悠哉哉道:“将这不要脸的丢到磨坊里去。让这种人在驿馆中乱窜,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办的事?”

    越兰亭因而便被两个仆役丢到了磨坊之中。

    待得月上中天,寒风凄切,她环抱着双臂重重打了好几口喷嚏,这时想明白了。这伊霓从一开始便没想放过她。

    她先借越兰亭之口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而后假意与她和颜悦色说了两句,等的便是最后这一巴掌。

    也因着越兰亭无随心所欲惯了,一时寄人篱下竟然忘了这一层。

    在这驿馆之中,除大公主外其余人都做不得主。亏得她一时心善想替阿芙求情,阿芙好歹是个贵族之女,而她一个狐媚爬床之人,她纵再能说会道,伊霓哪能真听她胡说八道?

    越兰亭捂着右脸长吸一口气,矮坐在木柴堆里怅然若失。

    大公主既示威了阿芙又教训了她,可谓一石二鸟。她这一只倒霉鸟已自黄昏开始便龟缩在这柴房之中不辨日月,若非月色从窗棱之中柔柔地飘了下来,她此时竟全然不知时间已过了多久,自己又生了多久的气。

    她已许久不曾气成这般。有那么一瞬,越兰亭甚至想祭出司命后一路杀至孤逢山王城将临衍一把揪出来,但她年岁既长,动心忍性,这般冲动莽撞之事还是莫要干。

    越兰亭抱着膝盖发了许久的呆,期间眼见二三老鼠鱼贯从她跟前溜了过去,她眼疾手快捉了一只,挠了它一把又将它恹恹丢到了墙角之中。

    也不知那一群极为看不惯她的侍女会否来救她于水火。

    越兰亭不抱希望,叹了口气,抱坐在茅草地上权当动心忍性。

    而后她便听到了簌簌的敲门之声。

    越兰亭讶然将木头门推开一条缝,门上栓了铁栓子,门外是寂寂的山野与凋落了的一丛丛的杜鹃花。

    映波凑在门边喟然长叹,越兰亭捏了个诀将那栓子解了开,二人背靠着石磨坐下,越兰亭放心不下,又施了个诀将那门栓重新拴好。

    映波摸了摸鼻子,四下环顾,触目尽是凄惨,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别看了,驴被我弄到了外头,不然这里能给熏死,”越兰亭白了他一眼,道:“你怎地找来了?”

    今日整个驿馆之中都在流传您老的光辉事迹,您不知死活顶撞了大公主又被人丢到了磨坊里自生自灭,我若不来,您老还不定惹出别的乱子。这话映波也不敢当面同她说。

    他又揉了揉鼻子,低声道:“他们说明日在孤逢山上将有一小宴,据说是皇家围猎得胜,特意请了鹿山部众位一起乐一乐。”

    “打了一巴掌又给个甜枣?”越兰亭白了一眼,道:“也对,今天白天才有人挨了一巴掌,今晚若皇室还不给她面子,鹿山部族长恐怕就要亲自带人杀往王城来了。如何,你要去?”

    “不是我去,是你去。”映波边说边从怀中抖出一件浅紫色纱衣,道:“到时王族也有人露面,若是运气好,我们说不定能见到师兄。”

    他将那纱衣丢与越兰亭,讷讷道:“到时鹿山部将有十二舞女随行,我是个男的混不进去。你先混到队伍之中,若眼看形势不对,切莫冲动。”

    冲动?越兰亭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我这都要委屈作乌龟王八了,本座堂堂九重天神脉,哪里受过这种气?

    越兰亭提着那纱衣一角晃了晃,道:“这衣服也太……”

    “……”

    鹿山部带的这十二美人怕不单单只是舞女,而是他们用以讨好王城贵族的战利品吧?

    越兰亭将那衣服往身上比了比,映波忧心忡忡,一拍大腿,道:“你会不会跳舞?”

    越兰亭又白了他一眼。

    “不会,照猫画虎,临时学。”

    映波颇为怕她被领舞叉出去,忧心忡忡,一时也不言语。

    她气馁地将那穿了与没穿没甚区别的衣服抱在怀中,映波又道:“到时你跟他们去,我幻成你的样子守在磨坊里。但凡您老莫冲动,我这里想必不会有事。”

    再不济被他们打到秦楼楚馆中去,倒时候撂挑子跑路便可,不比得越兰亭孤军深入,风险巨大。这后半句话,映波实在没敢说。

    “你见我何事冲动?”

    越兰亭言不由衷,映波犹豫片刻,轻咳了一声,道:“您老已经不错了,此行已经比我想象中还顺利不少。”

    “怎么说?”

    映波挠了挠头,心道,从那伊骁往侍女住处去的时候我便已做好了杀出重围的准备。

    “姑娘您不曾寄人篱下,一时失言,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但这世间很多人并不如师兄一般讲道理,很多人的道理也并非如师兄一般站得住脚,您能在这驿馆里安然住下这许多日,这已经让我……咳,措手不及。”

    映波这实诚得令越兰亭都有些不好意思。

    “本座早些时候走南闯北,又是扮作侍女又是扮作赶尸人,我连青楼姑娘都假扮过,这有什么不能安然度日的?”

    映波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如实道:“姑奶奶你这哪里是入世之道?你这一来一回全凭个人喜好,高兴了扮作青楼女子卖笑两日,不高兴了掀了屋顶自行离去。你并非师兄那般能屈能伸之人,这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不得不屈居人下的滋味,你也没尝过吧?”

    他所指为临衍在饶城曾与官府冲突一事。映波这人有时笨得可以,有时又一针见血得令人措手不及,越兰亭初时不服,而后慢慢一想,回过味来,好似确实是。

    “本座何曾没有……”

    越兰亭还待嘴硬,映波摇了摇头,道:“姑奶奶你长我许多岁,照说这事不该我同你讲。有时我们师兄几个十分羡慕你自由自在,有时我也觉得,这人间的疾苦之事您都未曾见过一半。我并非说这样不好,我的意思是……您可以趁机多走走看看。”

    映波在白帝城的大半年历练收获颇丰,丰得连越兰亭都始料不及。越兰亭闻言挑了挑眉,笑道:“你一个出身宗门之人,怎地竟同我谈起人间疾苦来了?若我所记不错,你被怀君收入门下之前可是父母双全,并未见过甚大风大浪之人罢?”

    映波挠了挠头,道:“话是如此不错。但我小时候不懂事,即便到了门中也未曾令师父师姐省心。我那时权以为全天下都同天枢门一般纪律严明,有一说一,而后我再去往白帝城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对人心与天下所知甚少,有时也觉得,这种所知同一个人的年岁与阅历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如何,多看多听多修身修心,圣贤之言虽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总也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吧。”

    越兰亭愕然眨了眨眼。

    背靠着脏兮兮磨盘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我说得不好,倘若你不想听就当我胡说八道,千万莫往心里去。我先走了,倘若他们觉出异样,又要惹麻烦。这衣服你,咳,看着穿。莫冲动,莫冲动,权当为了师兄。”

    越兰亭并不冲动。越兰亭将那穿了不如没穿的衣服往身上套了套,心头辗转,愕然觉得自己不去做卖笑女子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磨坊中并无照影之物,她遂幻出了一面薄冰,冰上倒影影影绰绰,她走到薄冰一侧,低下头,忽而有些隐隐期待。倘若临衍当真在席间见她如此……他又该如何震慑?

    一念至此,越兰亭笑意浅浅,连照入磨坊中的一缕月色都穆然温和了起来。

    孤逢山北侧有一瀑布凿开山壁而过,涓涓细流由孤逢山顶开始,至山腰处陡然增至银河落九天的气势。山腰上三座人工湖引山顶水流浇灌,水流穿王殿中庭至前山瀑布,再经西侧的巨石渠引流,最后落入茫茫断崖之中。

    这笙歌嘈嘈的夜宴便设在了中庭王殿里。

    雪白的大理石板铺在中庭两侧,庭院中间是一汪方方正正的水池,水池长三尺宽一尺,水面上飘着浅紫色的花。水池两侧是连排的棕榈树,棕榈树的阔叶下头是供人穿行的小道,宫人赤脚踩在石板上鱼贯而入,衣物簌簌垂地之声与阔叶摇曳之声交相辉映,至美而宁静。

    水池四角各有一座狮子石像,四个狮子口中衔着晶莹流转的夜明珠,珠子汇水,细细的水流由夜明珠坠入水池之中,水流如拱桥,弧度雅致恬然。

    越兰亭赤着脚,茫茫然跟在一众舞女身后潜行入王殿之中。

    妖界以白为尊,王殿全由洁白的大理石垒砌而成。这石头是从西北方青丘国专程运过来的,光这王殿的建制便消耗了两代帝王的人力与财力。

    一川遥月入水,月色晃在清池里泛起涟漪。

    王殿中较中庭花园清凉了不少,殿中笙歌不绝,浮香满溢,酒香混合着调笑之声熏人欲醉。十六白色矮桌排在殿中两侧,每一张桌子上头都支了轻纱帷幔。大殿顶悬浮着数枚夜明珠,珠光细碎恍若星辰,由殿中行进至深,三级白玉台阶之上,一道薄纱帷幕将王座遮挡得严严实实。

    王座上一人饮酒,一人倒酒,二人的身形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鼓乐声起,十二个舞女纷纷步入大殿之中翩然而舞。领舞之人身着水红色纱裙,她的腰露着,上半身的遮挡之物并不算多。十二个舞女的脚踝上都系了小小的铃铛,随乐声一道细响的还有清越的铃铛声。

    越兰亭混在身着浅紫色薄纱裙的舞女之中左右环视,只见得贵族酒酣耳热,高声谈笑,而那艳丽逼人的伊霓却不在席间。

    她倒在席间见了蒜头王八伊骁。

    越兰亭以薄纱蒙面,头戴珠翠,脚上系着金铃铛,手上还戴了两个黄金玉镯。她未曾告诉映波一事,这水袖舞她不但会,而且异常精通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她曾扮作舞女勾引一个名为诸葛珣的人。

    十二个舞女齐整整地摇袖子,一阵凉风入得殿中,雪白轻纱被凉风撩起了一角。

    王座上的人身着黑衣,仪态端方,远远地看不清形貌。越兰亭心头忐忑,掌心沁出薄汗,她处时生怕临衍认出她后不好收场,此时她远远在殿中仰视着他,却又生怕他认不出她。

    越兰亭心头辗转,一步踏错,前头的舞女轻声“哎”了一声。

    好在席间鼓乐齐鸣,小小的瑕疵并未较旁人看见。

    众舞女婀娜,整齐划一,越兰亭远远看着青纱帐后的两抹剪影,忽而生出一种怪异之感。都道近乡情怯,阔别两年,生死不知,她曾踏足过许多地方,也在许多人身上寻过他的影子,而今真正见了她的影子,她却觉得……十分陌生。

    席间端坐之人一席黑衣尽显华贵,他的金冠上坠了一颗鸽子血红宝石。他抬起玉杯浅酌了一口,他如往常一般低头沉思,他的右手支在下颚上,左手在矮机上有节奏地敲击。这节奏同席间鼓乐之声齐平,她虽听不真切,却看得那手指有序地落下,抬起,落下。

    这是临衍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每他头抑郁,思绪翻滚,都有此一举。

    王座上的人站起身。越兰亭心下一窒,却见那孤影挥了挥手,另有一侍女为他斟满了酒,又同他耳语了两句。

    便是这耳语的两句令越兰亭再听不见鼓乐之声。

    她听到自己心跳如鼓,胸腔中险些崩裂的慌乱与期许就如早春新破的浮冰,一腔恍惚悬置在浮光与星辰下,嘈嘈切切的鼓声与惶恐仿佛将燃的薪火。王座上的影子坐了下来,她听到隆隆的鼓声如行军列队,她是不要命的战士,她的敌人是王座前影影绰绰的一块轻纱。

    青纱帐又飘了起来,她看到了他的手指。

    他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发抖,纤长如昔,干净如昔,却又抖得令她心疼。

    越兰亭木然转了个圈,王座上的人又喝了一杯酒。

    席间一人环抱美人大笑道:“这几个丫头倒是比春花娇艳,这也是王上赏赐我们的么?”

    王座上的人默然不答,他下首右侧一人道:“自然,王上狩猎归来,狩的便是这些个美娇之物。”

    那人哈哈大笑,将一口酒豪饮而尽后跳到一群美人中间,张开双臂随鼓声一齐转身。妖界民风豪放,有兴之所至者捉了美人抱入怀中也不过是另一场笑谈。

    紫衣的少女们尖叫四散,越兰亭情急之下往左侧矮桌绕行而去。她一边注视着御座动向,一不留神却被一鸡皮鹤发的老者抓住了小腿。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一应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摸。越兰亭将那人一脚踹开,座中之人闻所未闻般自斟自饮。她急了,刻意喊了两声。

    那老者权以为她有意勾引,爬向她的大腿,眼看就要上下其手。

    越兰亭眼睛一眯,抓起一壶酒便朝那人兜头浇了下去。

    夜宴之时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但如越兰亭这般公然辱人的却还是头一回。那老者怒极,拍案而起,一掌扇往越兰亭的左脸。

    她反手擒住那人手腕便往身侧一带,那人摸爬滚打带落了一地瓜果酒水。

    此间动静太大,嬉闹的宾客美人纷纷看了过来。

    越兰亭不看众人独往御座上看去,却见轻纱后的一抹剪影闻所未闻,自顾自饮酒,乖顺得仿佛一个傀儡。

    她心下一沉,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老者挣扎着翻爬起身,骂骂咧咧,指着越兰亭的鼻子狠骂了几句。越兰亭闻所未闻,茫然望着御座上的一抹影子。

    管教嬷嬷带了两个武士走入大殿之中,众美人尖叫着退朝一边,连那兴起之时与美人共舞的男子也被吓了一跳。

    殿内一阵轰乱,而这轰乱在越兰亭看来可谓鸦雀无声。

    她怔然看着御座之上,一翻手腕,一枚光可鉴人的匕首被她握在了手中。

    她听得武士吵吵嚷嚷,管教嬷嬷指着她喊了两句。

    席间宾客都怔然看着她,她怔然看着御座上的轻纱。殿中浮香清冷,酒香未阑,越兰亭缓缓抬起胳膊。

    匕首脱手而出,亮若白昼的大殿倏然暗了下来,唯余一抹冷光直削往御座而去!

    轻纱帘应声落下,她终于看清了座上之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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