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不是临衍。
他的身形与座中人极为相似,他的些微习惯与座中显贵之人别无二致。但轻纱应声落下,四野寂然无声,越兰亭在如纱的月色之中遥遥看见了一张陌生而愕然的脸。
杀伐之声由远及近,她猛地回过神,只见连排十余个武士一窝蜂涌入了大殿之中。殿中宾客逢此异变皆惊得呆了,舞女尖叫四散,刀光如雪,众武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大殿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越兰亭怔然立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天地浩渺,浮香阵阵,她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既不知往何处跑,也不知该如何迎敌。
“有刺客!”
弦声较人声先至,越兰亭就地一滚,抢过一名乐师的六弦琴慌忙拨弄了两声。此声如裂帛,气海缠绵,惹人断肠,越兰亭五指发力往外一拨,“蹭”地一声,六弦断了三弦。
两名扑过来的武士的眼角沁出鲜血,倒地抽搐了两下便没了气。
越兰亭不敢恋战。她一把夺过一乐师的击鼓槌,“咚咚”两声,气海翻波,绵延不绝的声浪将一种武士逼得不敢上前,讷讷四顾,亦不知敌手潜伏在黑夜里的什么方位。
越兰亭方才当机立断施了一结界隐去殿中灯火,亮若白昼的大殿一时沉黑如夜,连月色都不见一分。此计可做缓兵之计,然殿门口蜂拥而来的武士源源不绝,且不说此为孤逢山腹地,便是这一殿里饮酒撒欢的脓包,若放在平日也都是修为精深的大妖。
可即便如此,临衍又去了何处?
越兰亭念头纷繁,理不出个所以然。她借着浓黑避过了两招绞杀,一簇烛火腾空而起,众王孙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将这大殿里幻出了灯。
烛火缓缓腾空,如旭日一般将墨一样的漆黑寸寸照亮。待那烛火攀升至大殿正上方,众人凝神细看,却见殿中空空荡荡,二三气绝了的武士倒在一边,而那御座前的轻纱垂在一边,御座之上空无一人,仿佛连生人的痕迹都未曾有过。
越兰亭提着个百年修为的大妖在王城里狂奔。
出了大殿往西是一条大理石铺成的小路,沿小路一路直行,隐隐可闻水声与鸟叫之声。这大冬天的何来小鸟?越兰亭心绪纷乱,不及细思,就手便将手头的黑衣华服男子丢往了一汪水池之中。
此处或为王殿内庭,方才大殿一阵喧闹,众武士皆蜂拥往那边去,越兰亭趁乱抓了御座上的人便往外跑,跑至一半,她凝神细看,讶然发现此人竟同临衍有着五分相似。
司命出鞘,那人还没爬起身便觉出脖子上一凉。
越兰亭狠狠瞪着他,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张了张嘴,显然是被越兰亭以咒诀封了口,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越兰亭一抖手中长剑,厉声道:“写!”
那人无奈,低头沾了些水后在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砖上写了一个名字。
越兰亭虽未见过这个名字,但她在云舟时曾听人说过,王城里除临衍这个身挟宗晅嫡亲血脉之人,另有几个远亲也同宗晅有几分相似,想来此人便是那血亲之中的一个。
越兰亭又问:“你如何在王座之上?”
那人支吾了片刻,实在写不清。越兰亭无奈将他的咒印解了,那人长喘了好几口气才到:“王上令我在王座上露个脸,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一边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脖子上的长剑,又小声道:“你又是谁?”
一阵陡然攀升的灵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脖子上的司命沁出寒气,他脖子上的皮肉仿佛被那黑沉沉的利刃割了开,那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僵着个脖子跪在水池之中再不敢多话一句。
既是王上的意思那便是季蘅的意思。既是季蘅的意思那便意味着这个局从一开始便是朝着她来的!
这引君入瓮的法子虽然老套,胜在屡试不爽。
越兰亭愤愤朝四周看了看,月色幢幢,阔叶绿植迎风招摇,此处僻静,观之似是王城后花园之地。
“他除了让你坐在王座上假扮王储,还让你做了何事?”
“这个嘛……”那人盯着越兰亭牵起一抹勉强的笑,他的眼尾忽而有些泛红。
摄魂!
越兰亭猛地后退数步,那人迎身而起,曲掌成爪便朝越兰亭捞去!
果然一套借一套,他的每一步都有后手。
越兰亭持司命同那人过了两三招,二人皆不知对方底细,二人都不敢尽全力而战。
此时身在王殿腹地,外援远在千里之外,越兰亭纵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以一敌百之能。眼看二人一战焦灼,越拖下去则越有可能被人团团围了,越兰亭剑势不减,左手幻出一道白光。
白光迅然没入了水池之中,水面上腾起浅浅的白雾,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出腰下一阵拉力牵着他直往下坠。
他定睛一看,那白雾竟不知何时幻成了一层薄冰。玄冰迅速在池水中蔓延开,他的下半身沾水之处刹时便被玄冰冻得严严实实。
玄冰之术并不稀罕,但能一挥手便将一池子水给冻起来的人,其灵力源源不绝,必不可小觑。那人眯着眼,长伸着双臂保持了一个击打的姿势,越兰亭闪身没入水池边的绿植下头,她听得小路上隐隐的脚步之身,心知自己果真被请君入瓮,当了那钻入套子里的王八。
越兰亭转身欲走,忽听那人道:“你要寻王储殿下?”
“你知道他在何处?”
“这个么……”那人欲言又止,越兰亭再信他便是蠢蛋。
她回身一剑,那人身侧的冰层断然裂开,越兰亭回过头,眸色比寒冰更冷,低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王上,他想要的东西尽管来取,本座上穷碧落地等着他,谁不来谁是狗!”
她说完即走,那人愣了愣,忙道:“王储殿下在后花园!”
“哦?”
他呼吸一窒,却原来是两簇冰弦缠上了他的脖子。那人仰起头,不料越兰亭一个小小舞女竟有这般修为,更不料她一击既失,竟果真向他痛下杀手。他感到脖子上的冰弦越收越紧,再收下去他的头颅便要离身体而去了。
那人猛地摇着脑袋,浑身上下剧烈地震动,越兰亭令那冰弦缓了些许便听那人剧烈地捂着脖子开始咳嗽。
“王上、王上早令我扮作王储的样子在那御座上候着。他还说,说……”他抬起头,幽幽盯着越兰亭,道:“说无论九天神佛或是悠悠天道都阻挡不了他,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定会乖乖落入他的手中!”
越兰亭在一条小道尽头回过身,嗤笑道:“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远不止你妖都王座与六界封印,他所图谋之事太过深远,我劝你昆吾部好好掂量掂量,是否要倾尔全族之力为他人做嫁衣。”
说完,身着紫色纱衣的娇小身形一闪,竟不见了踪迹。
越兰亭在后花园里左突右进,一时竟迷了路。王殿后花园的布局交错,珍奇异植挡去一条又一条看似走得通的小路,雪白色的大鹦鹉停在一棵高高的椰子树上俯视越兰亭,那如琉璃般的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直盯得越兰亭新头发毛。
这既非幻术,也并非谁有意步下奇门遁甲,怨只怨妖界较人间世更热,其四时也不如人间那般分明。
荼蘼而宽阔的植被密匝匝覆盖了整整一座王城,雪白的大理石宫殿与清池水暖仿佛成了绿植的点缀。越兰亭心浮气躁地拨开二三树叶,一朵红艳胜霞的六瓣花陡然树在她的跟前。那花有足足半人高,花蕊嫩黄,花蜜粘稠地坠在蕊尖之上,花香浓稠,熏人欲呕。
越兰亭忙捂着鼻子转过身,背后传来簌簌清响,她愕然回过头,却见那六瓣花陡然合上了花瓣,蜜水顺着花瓣间隙稀稀拉拉往外淌。
比巨型六瓣花更令人耿耿于怀的还是追兵搜捕的脚步声。
越兰亭方才由正殿辗转往西,夜宴上一番喧闹,即便搜捕之人再蠢也差不多该寻着了水池子里冰着的那号人。
她方才未曾对他痛下杀手,现在想来竟隐隐有些悔恨。越兰亭气急败坏分开两片长形兰花叶,潜身藏入一根巨柱下。她从裙摆下撕下一块轻纱蒙在脸上,翻身越过栏杆,只见雕着旧神神像的拱廊直穿绿植而过
拱廊尽头连着一座桥,桥的那头被疏烟挡去,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前后也无路可去,不如一探敌营腹地。越兰亭作此打算,心头忐忑,提着司命便往那桥上去。
方才轻纱落地,她被那张陌生而惶恐的脸气得晕了,而后一路辗转,静心沉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王储一战打胜了宗晅,而后便开始在各部贵族面前频繁露脸。世人只当此为王储在各部面前立威的手段,但越兰亭心下实在太过明晰透彻。
倘若王储如此,被季蘅褫夺了的宗晅又当如何自处?宗晅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挑战自己的王位么?
季蘅既能以王储为诱饵诱她一探王城,是否他早已经知道越兰亭到了妖界?
他既知道妖界多了个九重天的故人,此故人身上还带了个天子白玉圭,他又为何不索性先下手为强,直接将她捉了了事?
如此看来,此人还未寻得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既如此,他将临衍捉去又有何用?
越兰亭涉过一滩积水的桥,桥的尽头又是一个方正的花园。花园左侧有一座塔,塔高三尺,塔身由黑青色方砖砌成,塔顶一扇小小的窗户之中透出些微烛光。
越兰亭绕塔而行,行至一半忽而想到,鬼蜮王城中最高的建筑便是王城祭坛,她虽没到过妖界,但这塔既然跻身王城腹地,想必也有通天祭祀之用。
妖界王族比人间世的帝王还信鬼神。每一代妖王继位,上一任王殿里的祭司们需得尽数陪葬,昔年宗晅夺位后曾将幼帝的部族与王族祭司们尽数活埋,一尺来长的深坑里满当当挤着一地尸首。
那些昔年曾在九部之中叱咤风云的大妖,此时在王城里头连一幅完整的尸骨都未曾留下。
又据闻,宗晅即位后曾将异见者的头盖骨撬开用来点灯,此事是真是假便唯有妖界老者才能说得清。
越兰亭顺窄小的石梯迂回而上,越往上则灯光越发分明。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贴着墙往上走,就在她踏上高塔最后一层石梯之时,她听到了一阵喘息声。
这喘息声在此烟笼寒水的肃杀之夜实在太过……格格不入。
越兰亭屏息凝神听了一会,越发肯定塔中之人是在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她捂着默然无语,心道,大殿里的一群人都要吵翻天了,到底是哪位仁兄竟有这般好的闲情逸致。且不说其闲情,就说这通天高塔之中又冷又湿,一不留行还有爬虫飞蛾,在这脏兮兮湿漉漉的长夜行此……事,到底有甚乐趣?
她贴着墙壁听了片刻,只听得衣物摩擦的窸窣之声与墙壁上沁出来的水滴声混合在了一起,尤为催人浮想联翩。
行事之人并未有过多言语,那女子被人蒙住了嘴,看样子这位仁兄癖好甚为独特,点了个灯却偏生怕人家发出声。
一炷香过去,微弱的烛光倏然灭了。周遭陡然陷入黑暗之中,塔顶石室之中透下一缕月色,越兰亭紧贴着石室的门,既看不清环状楼梯下的幽深之景,也看不清石室里二人的脸。
待她估计着下头的追兵当一时半会寻不到此间,越兰亭放下心,意犹未尽又听了片刻,小心翼翼步下石台阶。
都道听人墙角实非君子所为,越兰亭虽不是君子,但听了人家大半柱香的活春宫……
石室里的姑娘忽然开了口。
她细细的声音在中空的高塔之中回响不绝,她道:“殿下还当真是……口是心非。”
越兰亭陡然停下脚步。
这是伊霓的声音,她虽只见过她一次,但此人曾扇了她一巴掌,她便是化成灰越兰亭也能认出来。
与她行事的“殿下”不答,一阵细碎的衣衫摩擦后,伊霓又道:“你不让我出声,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刺激?”
越兰亭被她这两句撩得头皮发麻,只想提起裙摆赶快滚。
片刻后,始终不发一言的“殿下”开了口。他道:“要么闭嘴,要么滚出去。”
越兰亭行至一半,忽而双腿如灌铅,脑中一片空白,直如五雷轰顶。
这是临衍的声音。
小剧场奸情被撞破之时
越兰亭挠头:老身一把年纪,小场面,小场面。
临衍:披上衣服拔腿就跑。
公子无忌:刺激。要不要加入?
薛湛:根本没有奸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