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
越兰亭曾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性,诸如金风玉露,人间重逢,诸如灯火阑珊,他在华灯下撑着一把伞等她回来。
再不济也是在晕着桃花与皂角香气的一个清晨,她一觉醒来发现临衍正坐在她的床边,他一如往常一般俯下身,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曾做过许多深沉而悠远的梦关于故国,关于轮回境里熊熊燃烧的火,关于九重天的浮光与星辰。她曾梦到过温冶在崖边松下端坐着抚琴,而后一觉醒来,她觉得这梦实在荒谬得可以。
温冶从未在崖边松下行此风雅之举,九重天也未曾有过绿意盎然的悬崖与瀑布,暖风与青松。
但她从未梦到过临衍。
东君只道此为相思入骨,越兰亭不信,半梦半醒,睡前念了他的名字上百次。
东君又道,死人才会托梦,临衍的魂火既没有归入长河,想必人也没死,这是好事。
她闻言便应承了下来,只道他若还活着,便是上穷碧落,便是天各一方,她也好歹心安。
但她曾梦见了饶城的夜雨与小寒山外的茫茫江海。
有时她会想,倘若自己初见他时并不曾这般摧枯拉朽,她并未曾这般地……不自重,她二人并未有过天枢门忍冬林中的那一个吻,她的这一世,可否逍遥自在,无所顾忌,乐也乐得孤独?
越兰亭听得自己心如擂鼓,心下却又浮出了一片空荡荡的白。
当此时,长夜疏风,一场雨刚刚收尽,妖界的空气无处不在地透着浮香,燥热与潮湿闷得她心口的一块朱砂仿佛生了霉。月色透过石头窗口撒在地板上,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
石室的墙壁上挂着九部先贤的图腾,冰冷的水流沿着石壁森森地往下淌。
伊霓讶然拉起衣衫,遮住了她莹白如玉的大半个身子。临衍披着一件黑袍,他的黑袍上以银线绣着一只鹤,他的眉心也有一簇暗红色的火焰,这是妖界王族的标记。他的胸口上有一道狰狞的疤,此为连翘的化妖水所伤,疤痕的边沿有暗红的妖纹攀援而上,纵横交错的纹路直攀上了他的脖子。
他披散着头发,衣衫大敞,深红色绑发带被他咬在嘴中,发带的另一边缠在他的右手手腕上。
殷红胜血,莹白如玉,越兰亭眨了眨眼,只觉触目尽是红色与白,如雪中探梅,森森地惹人发颤。
“是你……!”伊霓看清来人,怒喝道:“你怎么……!!”
她话音未落,三簇冰箭当头落下,临衍忙拉着她避朝一边,却见冰箭落处,石室地板上轰然裂开了一个大洞。
句芒弓在手,而越兰亭持弓的手正不住地抖。
“滚。”她淡淡道。
伊霓还待再辩,临衍抬起手臂便将她护在了身后。金风玉露,久别重逢,临衍抬头瞧了越兰亭片刻,越兰亭觉得他与往日似有了极大的不同。
他平日自持君子,言行恭谨克制,极少有这般狂傲与……不自重的时刻。他的少年侠气与光华内敛皆被夜色涤荡了干净,站在她跟前的是妖界的储君,他身挟罪孽,身居高位,运筹帷幄。
她在他的跟前如斯强横,如斯狼狈,他只抬起眼眸淡淡看着她,仿佛观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让开。”她又道。
前情不断从一个白茫茫的豁口中爬了出来,滔天怒海险些将她淹没过去。她不知这一句“让开”是在斥责伊霓或是眼前陌路的故人。
她也不知道这人让又能让到何处去。他的后头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台,而后是精巧的石窗口,月色柔软地撒了进来,铺在石板地面上深沉如海。
“九殿下,久违。”
他极少这样唤她。便是真的唤她作九殿下时也颇含调侃与温存之意。
越兰亭微眯着眼,薄纱蒙面,一簇冰箭幻在指尖蓄势待发。
“殿下也是来参加我的大婚之礼么?”他笑道。
“……季蘅!!”
三箭齐发,冰箭在石墙上轰开数道裂口,裂隙顺着屋顶攀援而上,砂石顺着墙体簌簌落了下来。越兰亭提剑而上,司命沉沉直取临衍面门!
这不是临衍,这分明是被季蘅夺去了意识的一具活傀儡!
季蘅未曾寻得天子白玉圭的解法便抓了临衍为质,就在神界诸人乃至妖界九部皆以为他以归来皇子的身份战胜旧主的时候,妖界“旧主”则早盯上了他这一具半人半妖的年轻身躯!
越兰亭不知季蘅究竟以何种方式褫夺了临衍的身躯。他年纪尚轻,神识清明,修为并不低微,而季蘅纵得了东君的渡魂术残片,从颜飞而至宗晅再至临衍,期间难度逐渐攀升,稍不留神便是魂飞魄散的局面。
他又究竟是为何兵行险招,莫非真的是为了引越兰亭来送上她的神体么?
司命不似其主这般思绪翻腾,雷霆万钧的力量劈开了高塔石壁,绣着九部图腾纹样的旗帜纷纷碎裂,裂帛声中,两柄长剑陡然相接。
金石敲击,火花四溅,气海翻涌不绝,伊霓险些被二者颤抖的灵力震出鲜血。
她从未见过王储殿下这般严阵以待的时刻,便是在登临台上决战旧主之时,他的剑气也自带着一股飘逸清绝之感。她更未曾见过这般愤怒的越兰亭她虽隐隐认出了这个玉兰花精,但她万不曾料到此玉兰花精竟一言不合,法力强横,手持神器同王储僵持了数十回合而不见颓势。
越兰亭越战越猛,越打越恨不得将此人拆皮剥骨削下头颅倒掉在城墙之上方不解恨。
她虽隐隐猜测王储之事另有隐情,但她万不曾料到临衍便是这最大的隐情!
宗晅战败,季蘅以战败的旧主作为傀儡令得九部分裂,妖界凋零。而后他迎回宗晅身躯,与暗流的旧部对峙了两年。
正当旧党权以为迎了一个流落人间的皇子,好容易可以反败为胜,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季蘅棋高一着,索性褫夺了王储的身躯。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旧党新党皆纳入了他的掌中!
原来这似真似假的联姻之举根本便是在试探鹿山部的衷心。又原来,旧党新党皆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都以为这是妖界旧主与新生力量的博弈。却不料妖界早在几十年前便已经易主,而今在妖界之中持魁首之位的是一个九重天旧神!
此旧神身怀渡魂之术,妖界的每一具身躯,每一簇魂火,倘若他想,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剑光过处,尘沙四散,积灰的石台被司命一剑劈开,其断口齐齐整整,平滑得仿佛一块豆腐。若非季蘅侧身让过,这齐整整的伤口怕能劈得他胫骨断裂,一体两魂。
但凡神界旧人皆见识过司命的厉害,昔年九重天太子提着它抗击夜魔之时,真可谓山河色变,地列天崩。
经年过去,司命虽不复昔年刚猛,季蘅也不复当日。而今他虽得了临衍作为容器,但这一具勃然新嫩的身体毕竟褫夺自生人,其生魂未散,旧主的意识尚能在不经意时扰乱他的行动。
越兰亭一剑劈来,季蘅忙运起掌风与之相抗击。石室内空间狭小,剑光簌簌不绝,季蘅连退数步,眼看已被她逼至了墙角。
他手头的长剑虽为妖界至宝,与司命相比毕竟还差了些力道。却见司命横扫他颈边而过,季蘅仰头避过,黑气陡然穿窗口而来,二人在伊霓的尖叫声之中又对了几个回合。
越兰亭指尖一闪,护身罡气顷刻将那黑风挡得严严实实。
她既神力无双,也便不再顾及神力消耗的后果。护身罡气撑作了一个透明的结界,其上金光流转,神力源源不绝。
黑风朝浅金色结界拼命挤压,越兰亭将司命横在胸前,眸光如雪,长衣烈烈,她蒙面的轻纱被呼啸的长风卷了出去,飘忽不知所终。
结界与黑风交接的地方蔓延开了丝丝裂隙,季蘅心下狂喜,双掌合十,黑风威压更猛,淡金色结界眼看就要被压得碎裂。越兰亭冷笑一声,水袖翻卷,却见她的护身砰然碎裂,其碎去的浮光顷刻便化作一张巨大的网。
越兰亭令金色的网朝着季蘅兜头罩了下来。与金色巨网一同飞朝他面门的还有司命的剑光,这一式“沧海奔流”偷师自临衍,却见沉黑色剑刃大巧若拙,毫无任何花哨剑法,只凭刚猛之势兜头朝他砍下。
石室内壁寸寸龟裂,季蘅就地一滚,待他回过神,却见石室的内墙已被她生生轰出了一道豁口。
月色兜头浇了进来,季蘅不敢轻敌,那巨网如跗骨之蛆般绕着他穿梭,任凭他如何御着黑风相抗也无济于事。
“九殿下当真舍得令我断胳膊断腿?”
季蘅贴着狭小石室的内壁闪转腾挪,越兰亭闻所未闻,眼看就要将他砍死在这高塔上头。她被他的黑风割破了大腿,季蘅亦被那金色巨网缠得连连掣肘。
他不知此物什么来头,又不敢真同越兰亭在此拼个你死我活,遂冷笑一声,反手一掌轰在摇摇欲坠的一面石墙上。
环形高塔的一小片墙壁被他生生轰了开。越兰亭本以为他要跳塔而逃,遂忙令那网紧随而上,岂料季蘅运起长剑,剑光上腾饶出了丝丝黑气。
他将长剑插入石墙的裂口之中,大喝一声,长剑与黑火争相缠绕,生生将屹立百年的石墙有破开一个口。季蘅抓着那长剑在石墙上从上而下,划了一道长长的巨口。
追兵闻声而至,一道深深的刻痕也随着他插入长剑的地方蜿蜒而下。季蘅令黑火聚于长剑顶端,令一手运掌于越兰亭相接。四成掌风被他化开,另有六成通过临衍身躯直击到了长剑上。
长剑嗡鸣,黑火腾空,季蘅将长剑一横,又有数块砖石落在了地上。
越兰亭听得了大地响动之声。却原来她在塔中看不分明,季蘅的长剑嵌入石墙之时便有三条黑火顺着剑刃流到了三丈高塔的外壁之上。
随着他方才在长剑上灌注灵力与越兰亭的一掌助力,黑火萦绕满了整个高塔石壁,轰地一声,连二人置身的石室地板上也裂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从地板正中蔓延至四面墙壁上,支撑地板面的木料与砖石也纷纷往下坠。落入地面的砖石在地板上开了一个口,此豁口越来越大,越兰亭背贴墙壁,狠狠盯着季蘅,一字一句道:“你这是作甚?”
季蘅盯着临衍的一张俊脸,笑意温文,眸光轻柔入水。他道:“拆塔呀。”
木料砖石坠落得越来越厉害,季蘅将长剑从墙体中抽了出来,又一掌拍在了黑沉沉的石塔墙壁上。
墙壁由石塔三层而下轰然裂开,与墙壁一同裂开的还有石塔基座。
砖石飞屑与剑光缠作一团,一紫一黑两道人影在缓缓塌陷的高塔之中连对三掌。气海激荡之处,砖石木料越发承受不住二人斗法的压力,伊霓尖叫不绝。
他的长剑被嵌入了石壁之中,季蘅反手抹了一口嘴角,却见他的手背上沾了一抹红。
“……九殿下你还当真下得去手。”
随着塔基一声巨响,旗帜的残片飘出石窗外,这座用以祭祀宗庙的三层高塔、这供奉了九部先祖英伟事迹与九部图腾的高塔、这一座曾令宗晅与九部在此间订下孤逢山之盟的高塔,在季蘅抽出长剑的一瞬,轰然地塌了。
越兰亭当即飞扑出高塔窗外。她双臂舒展,紫色纱衣包裹的娇小身躯如一只折翼的鸟。
鸟儿从高塔窗口处跌落,碎石巨木纷纷塌陷下去,季蘅运起护身黑气,一只脚踩在窗口边上哈哈大笑。
“九殿下,您的神力还剩多少,为何一个摄魂术都如此勉强?”
砂石与断壁激起的灰尘令得高塔的废墟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一只巨大的鹦鹉在高塔塌了的一瞬间接住了下坠的越兰亭,她趴在鹦鹉背上眼看着王殿越来越小,化为废墟的三丈塔楼在繁花与阔叶林中蓦然突兀,仿佛绿地之中一块腐烂生脓的疤。
她方才情急之下摄魂了王殿后院里的一只鹦鹉。此时那鹦鹉将她驮着越飞越高,越兰亭在鹦鹉背上一身狼藉,头痛欲裂,眼睁睁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月光由一团乌云笼住清华色。
她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味,方一回头便见高塔废墟之中一股黑气冲天而起。妖界新晋王储从废墟之中腾空而起,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狂笑之声盘旋在王殿上空萦绕不去。妖界的新晋王储既非临衍,也非季蘅,他顶着临衍的皮囊,手拿妖界九部进贡的一柄长剑,长剑如虹,直取越兰亭与云间鹦鹉!
越兰亭俯下身,只见王殿里黑云压城,银光凌冽的战甲在地面上列阵以待,等的便是她自投罗网!